第二回 圣朝维新万机忧劳 堂官争利群议牧马
第二回 圣朝维新万机忧劳 堂官争利群议牧马 (第2/2页)“武臣、都府掌控国家的军政,都司控制一方,卫所边塞各有守卫之地,都要悉心尽力以卫国家,简阅训练,必公必勤;约束部伍,必严必肃。器械一定要坚利,城堡一定要修缮,粮草储存一定要足用,巡逻瞭望一定要谨慎有备,使奸邪之徒不敢作乱,百姓们安于无事。武臣们要以抚养军兵为本,要体恤他们的饥寒,要记得他们的疾苦,用兵时才能确保万全,这方才算得上称职。
“至于御史风宪,则是我的耳目;譬如朝政缺典,吏治得失,军民利病,百官有司,谁贤谁不贤,都要明察;一定要官得其人,如此才会政无不举,百姓方才乐生,这才算得上称职。一言以蔽之,要君臣一体,上下相须,我要勉于修德,你们则要励于忠贞,治化天下,教百姓们能安享天下太平,岂不是盛事麽?
“我这个皇帝呵,也要以身作则,恪存戒饬,不任使小人,不费伤财力,不要先刑罚而后教化,不以贪大功烦劳士卒,你们文武百官,要体谅我这一片心意,以便称职任。惟忠足以事君,惟仁足以恤人,惟勤则庶事集,惟廉则公道存,若是骄盈放恣,朋比结党,行事贪暴,克扣渔猎,老百姓若都想着阿谀奉承做官的人,而做官的人却又庸庸保位,无补于时,都使不得呵。可要知道朝廷黜陟之明,赏罚之公,典章上都写得明白,你们好生留意呵。”
皇帝这一番丝纶之言,大出文武群臣的意料之外——他几乎事事都涉及到了,有统领根本的宗旨,就是以安民为第一要务;有细说朝廷设官分职、选贤任能的理由以及他做皇帝的难处。皇帝的心思四字可以概括,就是共图惟新。有人觉得这个皇帝胖得如一个昏庸的人,平时连文华殿都很少出来,却知道如今天下大小政事未尽理,百姓未尽安,告谕时先责自己,再责文武群臣。群臣们不得不悚然心动。皇帝从文官说到武臣,从布政司说到知州知县,说到铨选择人、赋税有常、修明礼教、振举兵政、平恕刑罚、节制营建修缮。群臣知道皇帝说到的事恰是国家体制中颇有欠缺的事。皇帝还特意说到御史风宪,连官吏骄盈放恣,朋比结党,行事贪暴,克扣渔猎的事也知道,还知道民间实是有人以阿谀奉承做官的人为得意之事。皇帝的话有婉劝,有警示,有威逼,可是皇帝不只是让群臣体味他的意图,都做到称职,他自己也要勉于修德,恪存戒饬,不任使小人,不费伤财力,群臣如何能不心服口服哩?
散朝后,群臣们因皇帝这一番训话,都不敢回家,各自到直房去。毕竟是正月,天下并无大事。侍讲学士李时勉又踅至文渊阁,见杨士奇和杨荣等人在火炉边喝茶,就前来问道:“真想不到圣上能说出这一番宏论,了不得也。杨学士,这是你的手笔罢?”杨士奇道:“非也,全是圣上口述,我笔录成文,圣上改定。通篇全是圣虑,非不才所能为呵。”李时勉道:“好皇帝,若还有几个忠谏之臣在旁,今上定是皇明的一代仁主呵。”杨士奇道:“那就看李大人的了。今上真是大手笔,布了一个大局。”李时勉道:“不才愿请教一二。”杨士奇道:“今上如今不是做太子的时节,批复一事,升降一人,都要事事小心。自去年九月以来,我们这些文官一升再升,眼下身兼数职,俸禄拿了三份。从五军都督府到各地都司,升了许多军官的职,升上来的军官大多是贤才,降职的人多少都有失职之责。”李时勉道:“恐怕不只是失职罢。早年纪纲主政锦衣卫,后来汉王又到处结交各卫的军官,圣上是要换人罢?依不才看,要换上皇上信得过的人,忠不忠最为紧要,至于才不才倒是其次。”杨士奇点头道:“还是你看得透彻,一句话就道破玄机。如今留都南京六部等衙门虽说只管辖着江南十五个府又三个州,也擢升和起用了许多官吏。今上将南北两京的文官和武官都委派妥当,便要有一番作为,这是我皇明苍生之福呵!”李时勉淡然一笑,说道:“苍生有福,你们几个大学士也有福呵。”杨士奇觉得他语涉机讽,问道:“李大人此话怎讲?”李时勉道:“杨学士只有两只手两只脚,并不曾如哪咤一样有三头六臂,却能拿三份俸禄,不是有福麽?”杨士奇微微脸红,说道:“你说得是,我这个尚书一职实是挂名,这一份俸禄我早就想辞了。”正说着,黄淮进来了,说道:“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皇上今年将要还都南京了。”
“那真是天大的好事啊。”杨士奇说着,招呼黄淮坐下吃茶,说道:“我们如今受到皇上的殊荣,一人领三份俸禄,不知道领一份俸禄都不能养家的人如何说。”黄淮道:“恐怕背地里有人说我们是禄蠹,我看尚书一职只是挂名,还是辞了尚书的俸禄罢。”杨士奇道:“我正有此意。”
次日,二人来文华殿求见皇帝,说要辞掉尚书的俸禄,皇帝立即同意了。杨荣见杨士奇和黄淮辞尚书俸禄,与金幼孜商量说:“他们都辞了,我们也是挂名尚书,无功不受禄,也辞了才是。”金幼孜虽有些不愿,但迫于情势,也只好同意。皇帝却说:“你们与杨士奇、黄淮不同。你们以前事奉我爹,经常跟着他出征在外,比在京的官人们艰辛多了。我爹宾天时,你们远在塞外,全靠着你们尽力维持,我才安稳做了皇帝。这事我从未忘记,如今与你们三份俸禄,哪里算多哩,你们不要再推辞了。”杨荣心里感激,但仍然不安,说道:“臣等事奉先帝,实是职分所在,为此受三份厚禄,实所不安。杨大人和黄大人都辞了,我们如何有面皮仍领着哩?”皇帝道:“我可不是有私心,而是从事功来论,才与你们三份俸禄,不要再辞了!”
二人见皇帝是真心拒绝,不敢再辞。李时勉听说杨荣与金幼孜没能辞掉尚书俸禄,明白皇帝的心思,两杨与黄、金,在皇帝心中还是有轻重主次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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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牧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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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震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赏赐杨士奇等四人,后来又见杨士奇领三份俸禄,虽说他们都辞了一份尚书俸禄,但还领着两份,当时在皇帝面前还得装出欢喜的模样,不可露出一丝嫉恨的神态,可他的眼神泄露了内心的懊丧之情,被皇帝窥探到了。
散朝后,吕震低头寻思着,蓦地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何须计较。”兵部尚书李庆听见了,回头笑问:“大宗伯,为何事发愁?”吕震靠近他,细声说:“李大人,你说皇帝是不是偏心,我们同朝为官,为甚麽杨士奇他们能独享三份俸禄?”李庆道:“天日私照,也是在所难免。”吕震冷笑一声,话好像从鼻孔里出来道:“你倒是坦然。”李庆道:“不坦然又能奈何?不过,我也有一个计较——”吕震窃喜,忙问:“如何?”李庆道:“去年九月间,皇帝告谕兵部,说如今太仆寺的马增加了数倍,京城百姓有的一个人养三匹四匹马,他们一年四季都尽心养马,耕种和桑植的农活都废了,家里入不敷出,穿衣吃饭都难以为继,十分可怜。皇上便令百姓们将马分给诸卫和临边的戍卒放养,兵士与马也熟悉,算是军民两便。”吕震道:“这是好事,有甚麽名堂,你说来听听?”李庆道:“我们到京城十馀里外公干,谁不是骑马去?我们兵部不能养马麽?你们礼部不需要马用麽?凭甚我们不能养马?”吕震拍掌道:“对呵,我们也可以养马,其中的妙处,你不说我也知道。”就呵呵大笑起来。李庆道:“我要向圣上进言。”吕震道:“你去说,我会当朝赞同你!”
皇帝听了兵部和礼部的奏报,觉得有些道理,就与兵部尚书李庆说,太仆寺的马增加了数倍,京城城郊的百姓一个人也放牧着三四匹,可是他们一心牧马,耕桑尽废,衣食不给,甚是可怜,准许将马分给各个卫所以及临边的戍卒去放牧,一则兵士能与马熟悉,二则征战时有马用,如此可谓军民两便。皇帝还说马于国家的用处甚大,汉朝文帝和景帝的时候,大城的街巷里有千百匹马,是为着百姓乐业,马能生小马,与钱能生钱一样。永乐皇帝那时节,曾经听任民间牧马,但官府急于用官马生下的小马增殖获利,因此老百姓为着牧马忙不过来。如今当要宽恤百姓,一教官府有马用,二教百姓也不被逼迫,如此或许才能民安马多。今后民间牧马,每两年交官府一匹驹马便是了,作为定例。李庆怕朝廷朝令夕改,请皇帝令大学士杨士奇草诏施行。
过了月馀,杨士奇就听说兵部的马多,竟然租与民间使用,礼部的马更多,也向民间出租,兵部和礼部收取的租马费多达数千两银子,两个衙门交一些与户部,剩下的就分与本部官人,获利不逊于杨士奇等人拿的两份俸禄。此事传开去了,朝臣们议论纷纷,御史们在砚台边舔着如刀一般的毛笔,准备弹劾。杨士奇知道兵部和礼部两个堂官,是看见自己领了两份俸禄,心中不快,也想着营利,倘若此事在朝会上闹开了,自己面皮上无光,说不定逼着自己再辞一份俸禄,就在朝会上向皇帝献了一策,说兵部和礼部都有各自的职责,倘若还去牧马,朝廷体面何在?不如增加官吏们的俸禄,将牧马的事归还民间。皇帝却拒绝了,杨士奇颇感意外。皇帝说这是先皇帝留下来的旧例,不宜改掉。杨士奇心想自己这个主意分明利大于弊,皇上为何不采纳。
黄昏时,杨士奇散衙出宫,十分惆怅。内官姚四追上来说,皇上请杨大人去文华殿后面的玉食馆同进晚膳。杨士奇大出意外。御膳俱陈之后,皇帝请杨士奇入席。士奇坐定,心里七上八下。皇帝屏退左右侍从,说道:“杨学士,今日我在朝会上不采用你的主意,是为了你好。如今满朝都觉得凡是杨学士说的话,我必言听计从,不免惹得一些朝臣猜嫉呵。兵部和礼部的官们都嫉恨着文渊阁大学士,说他们不是宰相,却胜似宰相。倘若我当朝采纳你的主意,怕你必成为众矢之敌,因此没有接受。”杨士奇感激涕零,离席叩头,才明白皇帝意在庇护自己。皇帝笑道:“你不进谏,还会有人进谏的,那时我采纳不迟。”
果然,不出数日,通政司呈来陕西按察使陈智的奏折。他在奏折中写道:按察司官受太仆寺提督牧马,是风宪受制于人,本是便民,实是与民争利,亦使为官者不知说廉政之义所在。这话意思说得明白——倘若地方按察司官接受大仆寺官的指令,每日要差人牧马,按察司的官必定不敢得罪太仆寺,由此可以推想,兵部和礼部都要受太仆寺的指令牧马,太仆寺卿定是福威并俱,岂不乱了朝纲?皇上在朝会上念了陈智的奏折,立即下旨停上六部与地方衙门的差役们牧马的弊政,大学士杨士奇为皇帝拟的告谕十分妥贴,皇帝令人当朝宣读,还亲口告诫一番——当初群臣议的官府牧马,本是为了便民,如今想起来,确有不当之处。国家以俸禄供给做官的人,是为着他们能为百姓们谋事,如今责令官府的人去放牧,不但国家失却了礼遇大臣的体面,而且将会亏折,贻害无穷,会使廉政的人难以保住操行,天性贪婪的人正好借此扰民。我早就下诏宽恤百姓,民间牧马的人家,令他们两年交纳一匹小马驹,岂能再让官府去放牧,等着生小马驹哩?就算各府州县大小的官都去牧马,总约不及数千匹马,其馀用于公务的马,朝廷还要补充多少?今后到京城的外国朝觐官,以及已经领了马的人,就依洪武年间太祖皇帝定的分给官马的旧例给予,生了小马驹仍由官府使用,未生的不问孳息,未领马的一律不要再给,出差办事全享用驰驿的马便是了。
散朝后,吕震来兵部直房见李庆,说道:“大司马,你看看先皇帝的些许遗惠,如今也取消了,我们这点俸禄要养活全家十几口人,已属不容易了。”李庆道:“我当初看见京城百姓困于放牧,不能从事其他农活,便奏请朝廷,山东、山西、河南、陕西、浙江、江西、湖广七个布政司及南北隶府州县文武衙门,每官一员给马乘坐,由着他们自己放养,孳生小马按照民间例子交太仆寺,没有生的按前例追赔。都指挥使、布政使、按察使及卫所府州县各衙门的正官给公马,佐贰官、首领官给母马,都受太仆寺以及都司、布政司提督考较,是为缓解京城放马百姓之困的。”吕震道:“李大人主意极是,这里面的妙处,你不明说我也明白。官府的马不用时,总会租与民间商用,租金便可以弥补俸禄之缺,因此,教大小官人们放马,本是辛苦的差使,但上上下下没有一句怨言,唯恐没有马来放养。”李庆笑道:“吕大人,你是知书识礼的,话不要说得这样直白。”吕震问道:“如今怎地是好?”李庆道:“是杨士奇点醒了皇上。皇上虽然没有当朝采纳他的主意,是不想教京城内外的官都在背地里骂他。陕西按察使陈智也是受到养马好处的人,他上奏折说官府牧马的弊病,他人就没得话说了。皇上立即采用了。”吕震冷笑道:“皇上真是圣明哩。杨士奇能享双俸。去年十月,皇上下诏让我以礼部尚书兼太常寺卿,李大人以兵部尚书李庆兼太子少保,也是两个职位,事都没得少做,为何不能享用双俸?分明是天日偏照,皇恩不均呵。”李庆道:“吕大人说得也是,官民牧马的事我还得在朝会上说,但不知赞同的人几何。”吕震道:“想必大半的人赞同。”
三月底,赵王朱高燧觉得京城难以久居,主动向皇帝辞行,前去封地彰德。皇帝赐黄金一百两,白金五百两,衣料九十表里,大明宝钞二万锭,良马十四匹。文武百官送别赵王,回来的路上,许多人想起皇帝赏赐赵王的良马,又说起官府牧马的事。吕震就与京城许多衙门的主官以及海外朝觐官说,你们都来礼部申告,闹得越大越好,他便去奏报皇上。这日早朝,轮到兵部奏事时,李庆出班奏报,此前凡是中外官员来京城公干的人,全由兵部给马。海外朝觐官在京的人,约有一半人都分给了马,官府放马实有便于京城百姓,不能取消。吕震立即出班附议,大声道:“李大人所言极是,请皇上明察,不可轻易就更改祖制了。如果此后海外朝觐官都不给马,由着他们租马骑,于天朝体面何在?”他一说到祖制,激起群臣的心潮,一时附议的朝臣过半,言语声鼎沸。杨士奇看见皇帝有些窘迫,自己也十分为难,就侧身看着李时勉。时勉会意,出班道:“皇上,臣有一言。”皇帝道:“李爱卿直说便是。”李时勉道:“臣只说一句,官府牧马,事体不便,他们不便做,臣也不便说。”
此言一出,群臣都静了下来。吕震不服,问道:“官府都放牧许多年,于官于民两便,你如何说不便做了?你还有甚麽话不便说?近日京城许多衙门的主官,还有海外的朝觐官,每日少说也有三四十人都来礼部诉苦,他们当差时没得马骑,去租马又没有盘缠。我很体谅他们,却没得奈何呵。”皇帝感叹道:“我竟不知呵。”吕震道:“我怕惊动圣驾,不曾上报。”李时勉冷笑道:“我以为列位都心里明白,也就不想明说,若细究起来,也没有甚麽不便——臣请皇上下旨,差户部夏尚书和几个御史去京城大小衙门稽核历年放牧马的获利,看看能不能查出几件有伤清廉的事来。”吕震陪笑道:“那倒是不必。”说话声虚弱下来。李庆板着面皮,也不再说话。
皇帝环视群臣,微微点头,若有所悟,说道:“罢了,这事我做了主,不差人去查,且让民间去牧马,就恁样定了,不要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