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御笔划商策,海皇露峥嵘
第113章 :御笔划商策,海皇露峥嵘 (第1/2页)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或许只是一瞬,或许已是半生。
在这片死寂的沉默之中,殿外掠过廊柱的风声,自己胸膛里那尚未平息的,仿佛要跳出腔子的擂鼓般的心跳声,似乎都遥远得听不见了。
郑芝龙唯一能感知到的,是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疯狂地向上冲着耳膜时,那沉闷而疯狂的轰鸣。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一尊在狂风暴雨中被雷电劈中,却尚未倒塌的石像。
他的头颅微微垂下,视线死死地钉在自己朝靴前三尺的那块描金地砖上,那双在东洋大海上看过无数次血色日出与滔天风暴的眼睛里此刻所蕴含的情绪,却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有惊,有骇,有惑,但淹没这一切并从灵魂深处翻涌而出的,是近乎于贪婪的渴望!
他身前的御案后,年轻的皇帝已经坐了回去。
朱由检端起了手边那盏早已微凉的茶,细微的茶盖与茶碗碰撞时发出的“叮”的一声脆响,在这份极致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枚冰冷的石子,精准地投入了郑芝龙那片早已掀起惊涛骇浪的心湖。
“坐。”
朱由检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仿佛先前那个指点江山,言语间便要撬动一个国家根基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可就是这一个字,听在郑芝龙的耳中,却不啻于天恩浩荡。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压下胸口那依旧如同疯牛冲撞般的心跳,而后,恭恭敬敬地躬下身。
“臣……不敢。”
这不是客套。
在方才那场短暂却石破天惊的对话之后,他心中那份作为海上霸主纵横万里,连萨摩藩主都要以礼相待的矜持与骄傲,已经如同被巨锤砸中的冰块碎得连渣都不剩。
此刻的他,在内心里已经将自己摆在了一个恰当的位置上。
朱由检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指朝旁边那个铺着明黄锦缎的圆墩,轻轻指了指。
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却蕴含着一种无形却沉重如山的压力。
郑芝龙的额角瞬间渗出了一丝细密的汗珠。
他僵硬地再次深深行礼,然后小心翼翼地蹭到那锦墩旁,只坐了半个臀部。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是随时准备领受军令的士卒,目光依旧不敢与皇帝对视,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
朱由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了一丝微笑,旋即敛去。
他知道,火候到了。
一味的威压只能带来畏惧,而他需要的,不仅仅是畏惧。
他需要的是将眼前这个桀骜不驯,足以在海上裂土封疆的海上枭雄,从里到外,从精神到肉体,彻底变成自己意志的延伸,变成自己伸向大洋深处,最锋利的那一把刀!
“郑卿家,你久在海上,于倭国之事,想必知之甚详。不妨先说说你的看法。”朱由检开口了,语气像是书院里的先生在考校自己的学生。
这一问,若是放在半个时辰之前,郑芝龙定然会滔滔不绝将自己数十年在海上积累的见闻、对各藩势力的判断、对倭国市场的了解,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以此彰显自己的价值,为自己争取更大的筹码。
但现在,他只是愈发恭谨地低下了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与颤抖:“臣……愚钝。在陛下面前,臣所知所见不过是井底之蛙窥豹一斑,不敢献丑。”
他这是发自内心的实话。
过去,他眼中的倭国是生意场,是需要用炮火和金钱去打交道的地方。
他看到的是长崎的港口、平户的商馆,是那些和他一样在刀口上舔血的倭人海商,是他麾下船队与松浦、萨摩等藩主之间复杂的贸易往来与利益纠葛。
可方才,皇帝陛下那轻描淡写,却直指核心的几句话,让他看到了一片他从未触及过的风景。
那风景背后,是国家,是政治,是深藏在一个国度肌体之下的经济命脉,是驱动这具庞大躯体运转的血液与骨髓。
这已经完完全全,超出了他一个海商或者说海盗王的认知范畴。
朱由检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他放下了茶盏,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像是一记板子敲在郑芝龙的心上。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所知的,是海面上的风浪,是看得见的船与货,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
皇帝停顿了一下,给了郑芝龙一个消化的时间。
“而朕,想让你看到的是驱动这风浪的…洋流。”
洋流?
郑芝龙心中一凛,他听懂了这个比喻。
风浪再大,也只是表象,真正决定航向与一切的,是那看不见摸不着,却拥有无穷力量的深海洋流!
“这数月来,”朱由检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朕已命锦衣卫协同东厂,并暗中联合了数家与倭国有旧的商号,细查了所有存于档库之中,自成祖年间以来的所有勘合贸易卷宗。甚至……”
他话锋一转,“朕亲自审问过几个月前,长崎来使的那几名随员。”
郑芝龙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锦衣卫!东厂!
这两个代表着皇权最阴暗最锋利一面的恐怖机构,竟然被用在了这种地方?
它们不是应该用来监察百官,弹压不法,或者在战场上刺探军情的吗?
什么时候,它们开始做起了商贾细作的活计?
还有,亲审来使随员?这更是闻所未闻!邦交之事,何等体面,天子君王,竟然会亲自屈尊,去从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口中,一点一点拼凑关于异国风物的图景?
这完全不符合一个君王的体统和行事逻辑!
一个帝王,难道不应是端坐于九重之上,听取臣子们的奏报便可吗?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脸上一闪而逝的震惊,继续说道:“朕将他们所有人的供述、见闻、账本,大到一船货物的盈亏,小到一碗茶的价格,全部汇集于一处,互相印证,去伪存真。最终,才在朕的脑海里,拼凑出了朕想要的这幅图景。”
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御案上轻轻敲了敲,笃,笃。
“倭人,或者说他们的上层阶级,极度需要我大明的三样东西。”
“其一,生丝。”
郑芝龙精神一振,这是他的老本行,他自然清楚无比。
只听朱由检的声音继续传来,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
“江南的湖丝,他们称之为‘白丝’,视若珍宝,愿意为之付出重金。但你可知,这‘白丝’对他们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回陛下,”郑芝龙不敢怠慢,连忙回答,这是最基本的常识,“倭国贵族、大名以此为衣料,制成华服,以彰显身份。”
“不错,但不仅于此。”朱由检的声音里陡然带上了一丝冷意,
“更重要的,生丝是他们武士阶层铠甲编绳、刀柄缠绕的必需品!一副上好坚固的‘当世具足’,其甲片之间的编绳,需要耗费大量的坚韧丝线。
一把太刀的刀柄,要缠得紧实趁手,在激战中不出汗打滑,也非上等丝线不可。没有我们的丝,他们的武士甚至连一身像样的盔甲都凑不齐!”
皇帝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直刺郑芝龙的内心深处。
“所以,郑卿家,你要给朕牢牢记住,我们卖给他们的不仅仅是绫罗绸缎,不仅仅是奢侈品,更是……”
“战略物资!”
战略物资!
郑芝龙浑身剧震,他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从东洋到南洋,卖了无数船的生丝到日本,赚取了海量的白银。
可他从来、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问题!
在他看来,这只是一门利润丰厚得吓人的买卖,无非是左手进右手出,赚取差价。
可在皇帝的眼中,这竟然是关乎一个国家武备的战略输出!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和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格局、眼界……云泥之别!
“其二,瓷器。”朱由检的声音没有停顿,似乎根本不给郑芝龙太多震惊的时间,“景德镇的青花,他们喜欢,但并非最爱。近年来,倭国上下,尤其他的茶道宗师和大名贵族,痴迷于一种所谓的‘侘寂’之风。”
他看了一眼有些茫然的郑芝龙,用一种通俗的方式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他们觉得一个粗陶碗,甚至是有裂痕的旧碗,只要用得久了,有了所谓岁月的痕迹,就比咱们最精美的青花云龙纹大盘还要宝贵。一种…很扭曲略微变态,但可以为我所用的审美。”
郑芝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确实听说过,有些倭国大名,愿意花极大的代价去买一个看起来破破烂烂的茶碗,他一直以为那些人是疯了,没想到皇帝竟连此等异域风尚都了如指掌。
“所以我们可以投其所好。他们要拙,我们就给他们拙。他们要残,我们就给他们残。他们喜欢什么,我们就给他们什么!”皇帝的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其三,便是药材、书籍、糖、以及一切能彰显其身份的……杂货。”
朱由检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皇帝的分析,细致到了一个让郑芝龙感到恐惧的程度。
他甚至点出了人参、麝香在哪几个藩地销路最好;讲出了哪几位大名在疯狂地收集大明的典籍字画,甚至不惜重金购买手抄本;他还知道,上好的糖霜在京都的公卿贵族中,其价值令人咂舌。
郑芝龙听得目瞪口呆,额上的冷汗已经从一丝丝变成了一片片,浸湿了他鬓角的头发。
这……这真的是一个二十岁不到,自幼生长于深宫高墙之内的皇帝吗?
就在郑芝龙心神激荡,如坠梦魇之际,朱由检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森然无比。
“货物虽好,但要卖出我们想要的价格,让这股洋流按我们的意志流淌,却有一个最大的障碍。”
他看着郑芝龙,一字一顿地说道:
“德川幕府设有一制,名为……‘丝割符’!”
“轰!”
郑芝龙的脑海里,再次响起了一声惊雷,这一声,直接将他从浑浑噩噩中炸醒!
丝割符!
他当然知道这个制度!何止是知道!
这是所有在长崎做生意的海商们,心中最痛恨最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一道枷锁!
所谓的“丝割符”,就是由幕府指定的堺、京都、江户、长崎、大阪五大市的商人头,组成一个叫“丝割符仲间”的组织。他们联合起来,对所有从大明运抵长崎的生丝,进行统一的估价和收购。
他们抱成一团,联手压价。
无论你运来多少好货,无论你在江南的收购价有多高,到了长崎,都得任由他们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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