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第115章 (第2/2页)半个时辰后,一箱箱密藏的账本,一封封私密的信件,所有关于“湖南会馆”如何运作,如何为官员输送利益,骆家如何从中获利的交易记录被和盘托出。
两个时辰后,北镇抚司的另一处所在,灯火通明。
十数名从各大钱庄“请”来的顶尖账房先生,在一排排长桌前飞快地拨动着算盘,他们面前是从刚刚那些商人那里抄检来堆积如山的账册。
每一名账房先生身后,都站着一名按着刀柄的锦衣卫缇骑,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算盘珠子清脆的撞击声连成一片,像是急促的雨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奉命核对的不仅仅是湖南会馆,而是所有与骆家有一丝一毫资金往来的账目。
每一笔银子的流向,都被用刺眼的朱笔重重地圈出。
……
日落西山时,田尔耕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他的面前,卷宗已堆积如山。
海量的罪证,触目惊心。
从骆思恭利用“湖南会馆”构建的庞大政商网络,到他儿子骆养性更加大胆的权钱交易——向商人贩卖锦衣卫的核心机密,让他们精准地吞并对手;甚至直接干预案情,将罪名随意安插在那些不懂孝敬的倒霉蛋头上。
每一条罪状,都足以将骆家连根拔起。
然而,当田尔耕翻到卷宗的最后几页时,他才真正明白,之前那些触目惊心的贪腐,或许都只是障眼法。
真正让皇帝动了杀机的,是比贪婪本身更可怕的东西。
锦衣卫的铁律,亦是太祖皇帝亲手定下的死规:爪牙,绝不可与朝臣私通;鹰犬,绝不能与文官结党!
可骆养性却将这条用无数人头铸就的铁律,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这些卷宗赫然记录着他与数位在任的朝臣往来密切,互通声气,甚至交换利益,隐隐已有攻守同盟之势。
他用锦衣卫的情报为这些文官扫清政敌,而那些文官则在朝堂之上,为骆家‘保驾护航’,在朝堂之外,帮骆家子弟在地方落地生根。
更让田尔耕脊背发凉手心冒汗的,是证据显示骆养性竟与远在江南的一些所谓东林党人,也有着秘密往来!
骆家多方下注!
他们根本不满足于眼前的利益,他们是在进行长远的政治投资!
看好那些清流文人,便提前烧冷灶,资助他们,结下善缘,以期十年、二十年后,这些人若是身居高位,能记得他骆家今日的恩情!
这已经不是贪婪了,这是僭越,是野心!
是试图将皇帝最锋利的刀,变成他骆家培植私人势力的工具!一个锦衣卫竟然妄图在朝堂内外,在现在与未来,都布下自己的棋子!
这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忤逆与背叛!
田尔耕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胸中的郁结一扫而空。
他看着这最后几页纸上记录的,那比贪腐严重百倍的政治图谋,内心竟然彻底安定了下来。
贪婪,以及建立在贪婪之上,那更加致命的野心。
这才是一个他能够理解,也绝对能够一击必杀的罪行。
在他看来,这无疑就是皇帝真正震怒的根源。
而自己在短短不到十二个时辰之内,就将这只窃国大盗的真实面目挖了个底朝天。
这份答卷,不仅仅是向陛下证明自己的能力与忠心,更是送给骆家的一道催命符。
就在他准备起身,命人备轿入宫复命时,公事房那扇厚重的花梨木门,被人从外面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
“哐当”一声巨响,打破了满室的沉静。
一名负责外围侦缉的校尉,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神色惶恐到了极点,仿佛刚刚亲眼见到了厉鬼从地狱爬出。
他的手里死死攥着一张薄薄的纸条,那纸条因为他掌心冒出的冷汗,已经濡湿了大半。
“指挥使!”
田尔耕的瞳孔猛地一缩,这名校尉正是他亲自指派,负责策反骆府内线的心腹。
他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厉声喝道:“何事如此惊慌失措,成何体统!”
那校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因为恐惧,身体筛糠般地抖动着。
他将那张浸透了汗水的纸条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哭腔,抖得几乎不成句子:
“骆…骆府书房外听差的那个小管家…刚刚…刚刚用命送出来的东西。
田尔耕心中一动。
那个小管家是他们争分夺秒花了大力气才收买的,承诺事成之后赏银三千两。
当然,若是他不从,他全家可能就得去岭南看看风景了。
重金与重压之下,这条线变得无比可靠。
田尔耕接过那张纸,展开。
上面是用一种极为潦草的字体誊抄的一段对话,看笔迹的慌乱程度,便可知记录者当时的心情是何等恐惧。
字条上写着:
养性:“父亲,陛下召见田尔耕,我总觉得心神不宁。近来我们和南边那些人牵扯太深,会不会…太过张扬了?”
田尔耕的目光一凝。
紧接着,是另一人的话,笔迹在这里明显顿了一下,似乎誊抄之人也被这话语惊得不轻。
思恭(冷笑):“养性,你还是太年轻。你要记住,我们骆家能三代荣华富贵,靠的不是对某一个朱家天子的愚忠,而是对‘锦衣卫’这个身份的忠诚!”
田尔耕的呼吸,在看到这句话时,停滞了一瞬。
他继续往下看。
“陛下是天,是龙舟,我们当然要坐在船上。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满朝的士绅,天下的富商,就是水,也是势!他们,就是我们备下的舢板!”
“龙舟安稳,我们便在舟上尽忠;一旦龙舟有倾覆之危,我们便可乘着这些舢板安然离去,甚至在新朝,依旧是人上人!”
“天下谁当皇帝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骆家,永远不能因为一条船的沉没而跟着一起坠入深渊!”
……
“啪!”
一声脆响,田尔耕手中那支上好的狼毫毛笔,竟被他生生捏断!
一股无法形容的刺骨寒气,仿佛凝结成了实质的冰锥,从他的尾椎骨一路向上狠狠刺入天灵盖!
田尔耕大脑中“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那张薄纸上的寥寥数语,此刻却像淬了毒的烙铁,在他脑海里烫出了一个个狰狞的字眼。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皇帝那平静眼神背后,所隐藏的到底是何等恐怖的杀机!
贪腐?结党?
那些堆积如山的金银,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在这一刻都变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那张纸上继续记录的.
“……陛下终究年轻,喜怒无常,比那木匠也好不到哪去……”
“……什么江山社稷,咱们骆家才是根基,朱家的天下不过是咱们暂居的客栈……”
“……大明这条船看着大,实则千疮百孔,等它真要沉了,咱们不仅要第一个跳船,还要趁乱多拆几块值钱的船板带走……”
这已经不是大不敬了,这是蔑视!是对皇帝彻头彻尾的藐视!
这种根植于骨血的自私与轻蔑,一旦与他们这些年结党营私贩卖机密贪敛财富的所作所为两相印证.这与谋反何异?!
在他们父子眼中,皇帝只是一个可以被糊弄的年轻宿主,大明江山只是一条随时可以弃之而去的破船!
他们的忠诚从来不是对皇帝,不是对大明,而是对他们自己的家族!
所谓的忠勇,不过是龙舟安稳时,用来向皇帝换取更多筹码的表演罢了。
而一旦风雨飘摇,他们将是第一个跳上备好舢板逃离的人,甚至是反手在龙舟船底再凿穿几个洞,好让它沉得更快一些的刽子手!
这一刻,田尔耕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恐惧排山倒海而来,淹没了他对骆家罪行的愤怒,淹没了他对自己前途的担忧,只剩下对那位九五之尊深入骨髓的敬畏。
他清晰地回忆起面圣时的每一个细节。
没错,自己提到骆养性的瞬间!
就在那个瞬间,陛下的脸色才陡然变了,那是混杂着厌恶、愤怒和“我恨不得自己给他来一刀”的冰冷眼神!
就像是有人在陛下耳边,在他心里,刚刚递给了他最缜密的证据,来证实了一个最忤逆的猜想。
这绝不是魏忠贤或者周全能提前告知的情报,田尔耕对此无比确信。
如果陛下早就知道骆家怀有这等心思,做了这等事情,骆家早就迎来雷霆万钧的株族之刑,根本不会等到自己提起骆养性这个名字才彻底爆发!
所以,问题来了……
一个让田尔耕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的问题:
在他得到这条消息之前,在他将所有的罪证呈上之前……陛下,究竟是如何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