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山河险地(三)
第十六章山河险地(三) (第2/2页)“捡起来带着。”李骁道,“往后的路,还得靠这点东西活命。”
卢疯虎踢了踢张彪的尸体,啐道:“这伙杂碎,死了也干净。”
“可杀了这拨,前面还有多少黑风寨?”
李骁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被风雪吞没的山路。
逃难的人群慢慢聚拢起来,互相搀扶着往前走,有人捡起地上的粮袋,背着受伤的亲人,脚步在雪地里踩出深深的坑。
那个丢了粮袋的老汉,蹲在雪地里,一点点捡起散落的粟米,哪怕是混着血的,也小心地揣进怀里。
“这世道……”耿固的声音很低,“活着比死难。”
“难也得活。”李骁把刀收回鞘里,“走,走山路南下。”
南下的官道已经被金人给占据了,他们想过去,除非绕一个大圈子去走天门关,可显然粮食撑不到那时,只能选择仍旧走山路,横穿云中山。
马蹄声再次响起,十多骑绕开逃难人群,慢慢消失在风雪里。
黑风寨喽啰的尸体很快被新下的雪盖住,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只有那些散落的粮袋、断裂的铁链,还在雪地里无声地诉说着,这乱世里,人命比草还贱。
...
云中山南麓山道,孙翊的铁枪在雪地里拖出道深痕,枪缨上的血冻成了紫黑色。
他回头望了眼,三百多个残兵败将像条冻僵的蛇,在山道上蠕动。
最后方那个人的腿不自然地撇着,裤管里渗出的血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红线,走着走着突然一歪,栽进雪窝没了声息。
没人停下,甚至没人回头,这一个月来,这样的事见得太多了。
“将军,弟兄们实在走不动了。”指挥使丁良才盔甲上的血渍已经发黑。
“再歇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孙翊满脸疲惫,盯着远处的山坳。
一个多月前,他还是河东第七将,差遣是朔州防御使,麾下五千兵马(实则三千二)驻守朔州一线。
金兵杀到城下时,他为鼓舞士气以便更好守城,提着枪喊“跟我杀”,可刀刃刚撞上金兵的甲胄,身后就传来了喊杀声。
义胜军倒戈了,韩彦昌那厮正站在城头,对着金兵挥手。
“死全家的畜生!我杀你全家!”孙翊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枯树上,震落的雪灌进甲胄,冻得伤口生疼。
他想起韩彦昌递过来的酒,想起那厮拍着胸脯说“将军放心,某等与宋同生死”,想起城破时,义胜军的刀是如何捅进弟兄们后心的。
自己错信了他吗?
不,是自己错信了朝廷,那些人可都是朝廷招来的!
残兵们瘫坐在雪地里,往嘴里塞雪块,抱着伤腿直哼哼。
老兵解开盔甲,露出肋下的箭伤,箭杆断在肉里,周围的皮肉肿得发亮,他咬着牙想把断箭拔出来,手指刚碰到箭杆就疼得直抽抽,最后头一歪,靠着石头睡着了,谁都知道,这一睡可能就醒不来了。
“将军,快看!”丁良才指向山口。
十多骑黑影从风雪里钻出来,牵的是契丹马,手里的弯刀在雪光里闪着冷光。
更扎眼的是,他们身后跟着一群扛着包袱的百姓,老的老,小的小。
“戒备!”孙翊猛地挺枪,残兵们挣扎着爬起来,抓着断矛,捡起破刀,伤口被扯裂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怪异的组合,让人拿不准动向。
那队人马越走越近,却停了下来,竟从背后的背篼里掏出盔甲往身上套,黑沉沉的甲片,狰狞的护心镜,分明是女真兵的装束!
“金狗追来了!”
伤兵红了眼,举着断刀就要冲,被孙翊一把拉住。
他眯起眼,看见对方阵里有人交相挥手示意,还派出一人前来。
没多久,斥候连滚带爬地回来,手里攥着块铜牌,“他们说,说是史安抚麾下,甲胄是从金狗身上扒的!”
孙翊的手抖了。
史抗,代州沿边安抚副使,那个每次议事都拍着桌案骂“金人狼子野心”的硬汉子。
他接过腰牌,指腹摩挲着正面的“史”字,背面的年月刻痕还清晰,这是真的。
“让他们过来。”孙翊的声音有些发哑。
两拨人在山道对峙。
对方阵里一个汉子跨马而出,盔甲歪歪扭扭,行的军礼也不伦不类,开口却是地道的河东口音:“俺叫耿固,这是史安抚的信。”
信封上的火漆裂着缝,史抗的字迹力透纸背,却带着赴死的决绝。
“史安抚,”看完信后,孙翊的铁枪“哐当”掉在地上,他蹲下身双手插进雪地里,指节捏得发白。
去年冬天,史抗在代州城头给他斟酒,说“孙兄,这世道,咱们守不住城,就得守住这口气。”
原来,那时的他便有先见之明,现在,那口气散了。
“将军节哀。”
孙翊抬头,看见个满脸胡茬的汉子,眼神却亮得惊人,面相粗犷,可听声音至多二十多岁。他身上的女真甲胄明显不合身,有些破旧变形。
“我们是杀出来的山民,准备南下的。”
孙翊鼻头发酸:“史安抚总说,河东的百姓比兵硬,现在信了。”
他指着身后的残兵,“朔州城破时,俺们有甲有枪,却没地方去,你们…”
“我们有刀。”李骁拍了拍腰间的刀,“还有这些人。”
孙翊捡起铁枪,枪尖对着南方:“太原城还在。”
李骁点头:“一路杀出来的兄弟,得陪他们回家,还得安置他们。”他指了指石家兄弟和耿固,以及那些村民。
残兵们慢慢站起来,互相搀扶着。
孙翊看着这队人马,忽然觉得,这把冻硬的骨头,或许还能再撑一阵。
山坳里的雪,没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