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流动的边界
第二百一十五章:流动的边界 (第2/2页)“拓扑优化?”角落里的军方代表第一次开口,声音低沉,“这个技术,我记得国内刚开始研究。”
“是的。我们借鉴了国外公开文献,结合自己的算法做了改进。”望城顿了顿,决定说实话,“其实这个思路,部分来源于一家三线工厂的液压件优化经验——他们在不增加材料的情况下,通过改变内部流道形状,实现了性能提升。原理是相通的。”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副所长和军方代表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父亲那个厂?”副所长问。
“是。”望城坦然道,“‘701’厂,在湖北武陵山。他们现在军转民,做液压件。我们的一些流体力学测试,参考了他们的经验数据。”
军方代表站起身,走到幕布前,仔细看那些优化前后的对比图。看了很久,他转过身:“谢工,你说的那个厂,他们现在能稳定生产什么精度的液压件?”
望城心里一动。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测试报告:“这是他们先导阀的性能测试数据,由我们所地面设备实验室出具。滞环0.4%,重复精度0.08%,寿命测试达到国标五倍。已经用于我们所部分地面支持设备。”
报告在几个人手中传阅。副所长翻到最后一页的结论,点了点头:“这个水平,可以做某些二类配套了。”
二类配套——这个词让望城心跳加速。在军工体系里,配套分三类:一类是关键核心,二类是重要分系统,三类是一般部件。“701”的产品如果能进入二类配套,就意味着打开了军品市场的一扇小门。
“他们现在的问题,”望城抓住机会,“是市场认知度低。山里的厂,外面的客户不知道。另外,批量生产的质量控制,还需要完善。”
“质量问题,可以派人去指导。”副所长沉吟道,“市场嘛……所里今年的地面设备改造,需要一批高精度液压阀。可以先下个小批量订单,算是试用,也算是支持三线厂转型。”
军方代表补充:“如果试用合格,我可以推荐给几个兄弟单位。现在很多老装备液压系统老化,正好需要升级换代。”
会议结束后,望城回到办公室,第一时间给父亲发电报。电报很短,但每个字都斟酌过:
“所里拟采购先导阀两百套试用,后续可能更多。另,军方关注,或有机会进入二类配套。速送最新样品及完整质检报告至北京。”
发完电报,他站在窗前。外面是实验所的大院,梧桐树已经枝繁叶茂,树荫下有年轻的技术员抱着资料匆匆走过。他想起了武陵山,这个季节,山上的杜鹃应该开得更盛了吧。
父亲现在在做什么?是在车间里盯着改造进度,还是在为市场发愁?那些精美的产品目录,有没有被客户接受?
他想起上次回家时,父亲站在改造中的示范线前,指着那些新旧混杂的设备说:“望城,你看,这些老机床就像咱们这代人,经得起折腾,但学新东西慢。那些新设备,就像你们年轻人,聪明,但还没经过时间的考验。现在要把它们配在一起干活,不容易。”
当时他回答说:“爸,重要的是数据接口。只要标准统一,老设备和新设备就能对话。”
现在想来,何止是设备需要数据接口。工厂和市场之间,军品和民品之间,山里和山外之间,都需要建立通道。而他们父子俩,一个在山里改造设备、生产产品,一个在山外提供技术、开拓市场,不就是在搭建这些通道吗?
电话响了。是门卫:“谢工,有您的包裹,从湖北寄来的。”
包裹不大,但很沉。拆开,里面是五个崭新的液压阀,表面处理得镜面般光亮,还有一本厚厚的测试报告。报告最后一页,有父亲熟悉的字迹:
“望城:按你提供的仿真参数优化后,第五批阀体成品率稳定在94%。此五套为精选样品,实测性能见报告。另,我已联系南京、上海几家单位,他们需要高精度液压件,但要求看实际应用案例。你所里若能试用,便是最好例证。父字。”
望城拿起一个阀,在手里掂了掂。黄铜材质,精密加工,重量大约一公斤。但这一刻,他感觉手里掂着的,是一座山的分量,是一个厂的希望,是一代人转型的决心。
他把阀小心放回盒子,然后拿起电话,拨给地面设备实验室:“李主任,我这里有批液压阀样品,性能参数不错。咱们那个老旧的地面测试台,液压系统是不是该换了?对,可以试试这批……”
三天后,谢继远在武陵山收到了两封回信。
一封来自南京机床研究所。信写得很客气,表示对“701”的产品感兴趣,但希望能看到“在数控机床上的实际应用案例”,并随信寄来了他们的技术规范,要求之严格,堪比军标。
另一封来自北京,是望城的笔迹,但用的却是实验所的正式信笺:
“谢厂长:贵厂提供的先导阀样品,经我所地面设备实验室测试,性能优异,符合我所设备改造需求。现正式订购两百套,技术要求见附件。另,我所拟于下月派技术小组赴贵厂考察,探讨进一步合作可能。盼复。航空航天工程实验所,第三研究室。”
信笺下方,是鲜红的公章。
谢继远拿着这封信,手微微发抖。他走到办公室门口,对着走廊喊:“老陈!老周!来一下!”
陈德海和老周跑过来。谢继远把信递过去,什么都没说。
两人看完信,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看向谢继远。陈德海的声音有些哽咽:“老谢,这……这是……”
“订单。”谢继远接过信,小心地折好,“航空所的订单。还有,他们下个月要来考察。”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老周猛地一拍大腿:“我这就去车间!告诉王师傅他们,咱们的东西,进北京了!”
他跑出去,脚步声在走廊里咚咚作响。很快,车间那边传来隐约的欢呼声,接着是更响亮的机器轰鸣——那是工人们在用干劲回应这个消息。
陈德海抹了抹眼角:“老谢,这下贷款的事,银行该放心了吧?”
“不止贷款。”谢继远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忙碌的厂区,“有了航空所的订单和考察,南京、上海那些单位,就会相信我们的实力。市场,开始打开了。”
夕阳西下,武陵山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烟囱冒出的白烟笔直上升,在天空中拉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像一条路,从深山通向远方。
谢继远想起父亲笔记本里的一句话:“建设新中国,需打通一切阻滞,让人才、技术、物资流动起来。”
现在,流动开始了。从武陵山到北京,从军品到民品,从计划经济到市场,边界正在模糊,通道正在打开。
而他和望城,一个在山里坚守,一个在山外开拓,像两个支点,撑起了这条刚刚贯通的通道。
夜色渐浓。车间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机器还在轰鸣。谢继远没有开灯,就站在渐暗的办公室里,看着山下那片温暖的灯火。
明天,他要给南京回信,要准备接待北京考察组,要盯着示范线的最后调试。有很多事要做。
但现在,这一刻,他只想静静地站在这里,感受这种流动——这种从血脉到数据、从精神到产品、从一座山到整个国家的、不可阻挡的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