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新齿轮的咬合
第二百三十章:新齿轮的咬合 (第2/2页)小陈脸红了一下,认真记下。
测试程序运行。机床的响应精准得让人心悸——刀架移动的轨迹与程序设定的路径,误差在0.001毫米以内,是那台老斯图特的十分之一。
但新的问题出现了:加工出的试件表面,有极其细微的、周期性的振纹。像水面的涟漪,间隔大约0.1毫米。
“这是伺服系统增益不匹配。”施密特判断,“需要调整控制参数。”
他进入系统底层,调出伺服调试界面。密密麻麻的参数:位置环增益、速度环增益、积分时间、微分时间……每个参数都相互耦合,调整一个,可能影响其他三个。
小陈在旁边记录。他发现,施密特调整参数时,不是靠计算,是靠经验——先给一个估计值,试运行,观察加工效果,再微调。这种方法和王有才调整机床机械部分时的方法,本质上是一样的:试错,观察,修正。
“您也是凭手感?”小陈忍不住问。
施密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在德国,我们叫‘工程师直觉’。但本质上,是的。再精确的数学模型,也无法完全描述真实世界的复杂性。所以最后那一点调整,永远需要人的判断。”
花了半天时间,参数调好。再次测试,振纹消失。
第五天,进行最终精度检测。施密特从德国带来的检测设备派上用场:激光干涉仪检测导轨直线度,球杆仪检测圆度,动态刚度测试仪检测系统刚性……
每项检测,他都要“701”厂的技术员重复一遍,用厂里自己的设备和方法。然后对比数据。
结果令人惊讶:在关键项目上,两套设备的检测结果偏差不超过0.0002毫米。在次要项目上,国产设备甚至检测出了一些德国设备忽略的微小波动。
“你们的检测方法,”施密特看着那些手写的检测记录,“虽然设备落后,但过程控制非常严谨。比如这个——检测前要让工件在检测室恒温24小时,这个我们在德国都不一定严格执行。”
“因为我们犯过错。”技术科长老周解释,“三年前,一批精密轴承出厂检测合格,但用户装机后发现精度超标。后来查出来,是我们检测时工件温度比用户车间高2度,热膨胀导致测量误差。从那以后,我们就定下了这条死规矩:温度不稳,宁可等。”
施密特认真记下。
最终验收在第六天下午。德国磨床要加工一个标准试件,所有精度指标必须达到出厂标准。试件的图纸是德国带来的,材料是专用的淬火钢,硬度HRC60,极其难加工。
程序由小陈编写,施密特审核。加工由赵建国操作——他是厂里现在对数控系统最熟悉的工人。
启动前,王有才又听了一次主轴声音。“还是有点紧,”他说,“但可以运行了。跑完这个试件,应该能磨合好。”
加工开始。新机床的表现让人震撼:切削速度是老机床的三倍,但振动只有五分之一;表面粗糙度直接达到Ra0.2,不需要后续手工修研;加工时间从原来的六小时缩短到两小时。
但就在最后精磨阶段,突然停电了。
不是全厂停电,是三号车间这个区域。电工班检查后发现,是新机床的功率太大,加上车间老化的供电线路,导致断路器跳闸。
“重新送电,机床要重新回零,工件要重新对刀。”施密特看着中断的加工程序,摇头,“这个试件废了。”
“不一定。”王有才走到机床前,“工件还在卡盘上,位置没动。主轴角度……”他查看主轴编码器的记忆值,“停电瞬间主轴停在153.7度。如果我们能手动把主轴转到这个位置,重新对刀时补偿这个偏移量,也许能接上。”
“理论上可行,但实际操作难度太大。”施密特说,“主轴要精确转到0.1度以内,手动几乎不可能。”
“我来试试。”王有才说。
他让徒弟拆下主轴后端的防护罩,露出传动皮带轮。用粉笔在皮带轮和机床上各画一条标记线。然后,他双手握住皮带轮,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睛盯着那两条线,一次只转一个齿的距离。
车间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只有皮带轮橡胶与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和王有才沉重的呼吸声。
转了十七个齿后,两条线对齐。王有才直起身,擦了把汗:“好了。”
重新送电,机床启动。小陈修改对刀程序,补偿主轴角度偏移。重新运行精磨程序。
一小时后,试件完成。检测结果:所有精度指标达到出厂标准,三项关键指标还优于标准10%。
施密特看着检测报告,久久没有说话。最后,他合上报告,对谢继远说:“谢厂长,这台机床的安装验收,正式通过。但更重要的是——”他看向王有才,看向小陈,看向车间里的工人们,“我看到了比机床更珍贵的东西。在德国,我们靠先进的设备保证质量;在这里,你们靠人的智慧和坚持,弥补设备的不足。这是两种不同的工业哲学。没有谁更好,但你们的这种,在资源有限的条件下,可能更……坚韧。”
他用了一个词:zäh。德语,意思是坚韧、有嚼劲、不容易断裂。
当晚,厂里办了个简单的庆祝会。食堂加菜,四菜一汤变成六菜一汤,还有一瓶白酒——是谢继远珍藏多年的茅台,原本准备等望城结婚时喝的,今天提前开了。
施密特喝不惯白酒,但还是一口闷了,辣得直咳嗽。王有才给他倒茶,说:“慢慢喝,这酒烈,但暖身子。”
酒后,施密特拿出相机,说要拍张合影。德国磨床做背景,中国工人站在前面。拍照时,他特意让王有才站在机床操作台前,手搭在控制面板上。
“这张照片,”施密特说,“我要带回德国,给总部的人看。让他们知道,在遥远的中国深山里,有这样一群人,用最朴实也最聪明的方式,让德国机器发挥出了超常的性能。”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王有才下意识眯了眯眼。他的工装洗得发白,但挺括;手搭在崭新的德国控制面板上,粗糙的皮肤和光亮的按钮形成鲜明对比。
这张照片后来真的挂在了德国克劳斯公司总部的走廊里,标题是:“在中国山区的安装现场——两种工业文明的相遇与融合。”
但此刻,在武陵山的深夜里,照片还没洗出来。车间里,新机床已经关机,但似乎还在微微嗡鸣,像一头刚刚驯服的野兽,在黑暗中喘息。
王有才最后一个离开车间。他走到那台老斯图特磨床前,拍了拍床身。“老伙计,”他轻声说,“你可以歇歇了。但别担心,我不会忘了你。你的那些脾气,那些毛病,那些只有我知道的‘穴位’,我都记着呢。都教给那台新家伙了。”
机床沉默。但王有才觉得,它听懂了。
走出车间,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粒在夜空中飞舞,被车间的灯光照得晶莹剔透。
远处,谢继远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正在给望城写信,报告新机床安装成功,也问北京那边,那个“经验数字化系统”什么时候能正式运行。
两代人,两座城市,两种任务。但在这个雪夜里,因为一台德国机床的安装完成,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又近了一些。
新齿轮已经咬合。接下来,整个系统要开始加速运转了。
而武陵山的冬天还很长。但有了这台新机器,有了这群人,这个冬天,似乎不再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