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帝心甚慰之
第33章 帝心甚慰之 (第2/2页)第七天,痂皮形成,三人除手臂结痂处外,全身再无新出皮疹,饮食、睡眠、精神几乎恢复正常。
整个过程中,三名死囚的症状,与之前昭行坊赵家妇人描述的经历极为相似:局部反应为主,伴有短暂低热和轻微全身不适,但无任何危及生命的严重症状,更未出现全身性、脓疱性的天花典型皮疹!
刘神威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在第八日的记录末尾写道:“试种三人,皆顺利出‘痘’,其症轻微,七日而安,现痂皮将脱。较之人痘之凶险,不啻天渊。牛痘预防人痘之说,或可成矣!”他将记录和亲自绘制的手臂痘痕演变图,一同密呈皇帝。
与此同时,东宫太子的病情,在太医署竭尽全力、王皇后亲自督护下,似乎也勉强稳住了,没有继续恶化,但亦无好转迹象,持续低热,脓疱缠绵,咳喘时轻时重,人已消瘦脱形,终日昏沉。皇帝李治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一方面忧心太子,一方面又盼着那虚无缥缈的“牛痘”试验能带来一丝曙光。
在接到刘神威第八日密报的当天下午,李治再次于两仪殿偏殿,秘密召见了李瑾与刘神威。此次,殿内只有皇帝一人,连日常近侍都被屏退。
李治拿着刘神威的详细记录和图样,看了许久,方才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但那份帝王的深沉与锐利依旧。“刘神威,你所记,可有一字虚言?”
刘神威跪地叩首:“臣以性命及医者之名担保,所记所绘,句句属实,字字无虚!三名试种者现今就在隔离院中,陛下可随时派人查验!”
李治的目光又转向李瑾:“李瑾,你当初献此策时,可曾想到,果真能成?”
李瑾也跪伏于地,恭声道:“陛下,臣当初只是提供一则海外荒谈,心中实无把握。是陛下圣明,允以查验证实;是刘副署令及诸位同僚严谨细致,方有今日之果。此乃陛下洪福,上天庇佑,非臣等之功。”
“好了,这些虚言不必说了。”李治打断他,但语气并未见怒,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是松了半口气,又似是感慨万千。“你们且起来说话。”
两人谢恩起身。李治指着记录上“七日而安”、“症轻微”等字眼,缓缓道:“依你们之见,这‘牛痘’之法,果真可防‘人痘’大疫?”
刘神威激动道:“陛下,依医理推测,极有可能!试种三人所出之‘痘’,与昭行坊接触病牛之妇人症状相类,皆轻微和缓。而此‘牛痘’与人‘天花’,症状虽有天壤之别,然其理或同,皆是‘痘毒’所致。人染牛痘,其毒轻微,可激发人身抵御之力,而此抵御之力,或可对抗凶烈之人痘。此即‘以毒攻毒’、‘以小毒获大免’之理!今三人试种成功,便是明证!臣斗胆断言,此三人日后,若再遇天花疫气,当可安然无恙!”
李治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份记录,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仿佛在权衡着无比重大的决断。良久,他收回目光,看向李瑾:“李瑾,朕再问你,此术……可能用于太子?”
终于问到了最核心、最敏感的问题!李瑾心弦紧绷。太子已发病,再用“预防”之术,理论上已晚。但,是否存在“治疗性”的可能?现代医学中,对于天花并无特效抗病毒药,治疗以支持和对症为主。在发病初期使用疫苗(牛痘)是否可能减轻症状?理论上或许存在微弱可能,但风险极大,且无任何依据。更重要的是,以太子千金之躯,岂能如死囚般试种?
“陛下,”李瑾深深吸了一口气,字斟句酌,“臣于医道实是外行。然据臣所闻海外残卷,及刘副署令所言医理,此‘牛痘’之术,旨在‘预防’,即在未病之前,先种弱毒,激发人身抗力,以备不时。太子殿下已然发病,痘毒深植,此时再种牛痘,恐……恐时机已误,且殿下凤体孱弱,痘毒肆虐,恐难承受额外之‘毒’,纵是弱毒,亦可能加重病情,或引发不可测之变。臣以为,当务之急,仍是集太医署全力,依据太子当前症状,精心调治,扶正祛邪,方是正途。牛痘之法,或可为东宫、乃至宫中未染疫之近侍、宫人,提供一道预防屏障,防止疫情扩散,间接为殿下康复,创造安稳环境。”
他将牛痘定位为“预防”和“控制疫情扩散”的手段,明确排除用于治疗太子,既符合医学常识,也避免了巨大的政治和伦理风险,同时强调了其对于保护东宫、控制局面的现实价值。
李治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了然。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爱子心切,存着一丝侥幸罢了。他点了点头,疲惫地道:“你说得是。太子……自有天命。然此牛痘之法,既已验证有效,便不可轻忽。刘神威。”
“臣在。”
“朕命你,即刻起,在太医署内,遴选绝对忠诚可靠、精通疡科、幼科之医士三至五人,秘密学习掌握此‘牛痘’接种之术。所需‘痘苗’,由你亲自制备、保管。待东宫疫情稍稳,便先在东宫未染疫之内侍、宫人中,择自愿者,小范围接种,以为屏障。具体人选、时机,需报朕知晓。此事列为绝密,除你与选定医士,及……”他看了李瑾一眼,“及李瑾外,不得泄露于第六人知晓。若有泄密,立斩不赦!”
“臣遵旨!”刘神威肃然领命。
“李瑾。”李治目光再次落在李瑾身上,这一次,少了之前的审视与凌厉,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沉,“你献策有功,验证亦得力。虽太子之症未能直接施救,然此牛痘之法,若能推行,活人无算,功在社稷。你……很好。”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此乃陛下圣心独运,刘副署令及诸位同僚尽心竭力所致,臣不过偶拾牙慧,侥幸言中,实无尺寸之功。”李瑾连忙躬身,态度依旧谦逊到极致。他知道,此刻绝不能有丝毫居功自傲。
“有功便是有功,朕不吝赏赐。”李治摆摆手,沉吟片刻,“你如今身无职司,仅以讲学之身出入东宫,多有不便。朕擢你为太子司经局‘校书郎’(正九品下),仍兼太子讲学,可自由出入东宫,参详经籍,辅弼学业。另赏绢三百匹,金五十铤,以资鼓励。”
太子司经局校书郎!虽然只是从九品下的微末官职,但意义非凡!这意味着他正式拥有了东宫属官的身份,从“客卿”变成了“自己人”,可以更名正言顺地留在太子身边,接触东宫事务!而且这个职位清贵,掌管经籍校雠,与他“博学”的形象相符,不会过于惹眼。这显然是皇帝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安排,既酬其功,又将其更紧密地绑在了东宫(也就是皇帝和皇后)的战车上。
“臣,谢陛下隆恩!必当竭尽驽钝,效忠陛下,辅弼太子,以报天恩!”李瑾撩袍跪倒,大礼参拜。这一刻,他才真正感觉,自己在这大唐的官僚体系中,落下了一只脚。
“嗯。你们且退下吧。刘神威,牛痘之事,抓紧去办。李瑾,你既为校书郎,明日便去东宫司经局点卯。太子病中,讲学暂缓,你可协助于志宁,整理东宫图籍,也可……多去太子寝殿外关切,若有建言,可直接禀于朕或皇后。”李治最后的话,意味深长。这是给予了他一定的“建言”特权,尤其是在太子病情方面。
“臣等告退。”
走出两仪殿,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沫。刘神威对李瑾郑重一揖:“瑾兄,不,李校书,此番全赖兄之奇思与陛下圣明,此活人之术,方有验证之机。神威代天下苍生,谢过校书!”
“神威兄言重了,若无兄之医术与担当,此事断难成行。往后推行,还需兄多多费心。”李瑾还礼。两人相视,皆看到对方眼中一抹沉重而又充满希望的光芒。
回到崇仁坊,李福早已得知擢升封赏的消息,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李瑾却无多少喜色,吩咐李福将赏赐妥善收好,自己则回到书房。
他铺开纸,提笔给武曌写信。首先要告知牛痘试验初步成功的消息,以及自己被擢升为太子司经局校书郎之事。然后,他写道:“痘法虽成,然东宫之危未解。殿下之症,迁延沉重,恐非吉兆。牛痘可防扩散,然难治已病。萧氏近日异常沉寂,其心难测。陈宫人侄与牲畜市之关联,仍需深查。愚既得入东宫,或可相机探查殿下病源疑点。卿在寺中,若有新得,速告。”
写完密信,他独立窗前。雪花无声,覆盖了长安的朱墙碧瓦。帝心甚慰,赐予官职,看似风光,实则将他更深地推入了东宫这个漩涡中心。太子的病情依旧不明朗,萧淑妃的威胁并未解除,牛痘的推广也才刚刚开始,且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然而,手中这份沉甸甸的“校书郎”告身,和皇帝那“若有建言,可直接禀于朕或皇后”的隐晦许可,毕竟是一道护身符,也是一把钥匙。他终于可以更深入地探查东宫,寻找太子病情的真相,并为自己和武曌的将来,谋划更坚实的立足之地。
“校书郎……”他低声念着这个新身份,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冷峻的弧度。这盘棋,他总算从棋盘边缘,又向中心挪动了一格。接下来的每一步,需更加如履薄冰,也需更加……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