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市暗号
第六章 黑市暗号 (第1/2页)血是温的。
在冰冷的下水道空气里,从左肩伤口渗出的血保持着一种悖逆的体温。陆见野背靠着一截锈蚀的管道,喘息像破风箱在胸腔里拉扯。他低头,看见血珠顺着浸透的衣料边缘凝聚,滴落,在脚下积水的表面绽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暗红墨梅。每朵梅花的边缘都在扩散时微微颤抖,仿佛水本身也在畏惧这液体的温度。
他撕下另一只尚且完整的袖管——右袖已经在画廊的骨刺丛中化为褴褛——用牙齿咬住一端,右手颤抖着将布条绕过肩膀。布料摩擦伤口时的痛感不是锐利的,是钝的、带着倒钩的,像有生锈的锯子在缓慢地锯开皮肉。他打了个死结,用力之猛让牙关都发出咯咯的轻响。疼痛是必要的,它像锚,将他钉在此刻,钉在这具流血的、真实的躯壳里,防止意识飘向那些更黑暗的图景:巨画上秦守正的脸,苏未央皮肤下蔓延的金色纹路,林夕手札上那些如诅咒般的字句。
他需要思考。但思考需要的材料太破碎,拼图缺失了最关键的部分。秦守正与“神”的关系,苏未央的真实身份,林夕以命相搏留下的警告,还有那句在画廊穹顶下回荡的“时间到了”——所有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旋转、碰撞,却始终无法形成一个能让逻辑栖身的形状。唯一清晰的线索是:他必须找到黑衣人。那个风衣内衬绣着净化局徽记、带走小川、可能握有钥匙或本身就是钥匙的人。
陆见野从背包里取出《悲鸣》残骸。在绝对的黑暗中,这巴掌大的画布碎片是唯一的光源。不是稳定的光,是脉动的、温吞的、像深海某种发光生物心脏搏动时的微光。光晕是淡金色的,边缘却渗着一圈病态的靛蓝,仿佛喜悦与恐惧在这方寸之间达成了某种邪恶的共生。他将残骸贴近耳廓。
没有声音。
但有震颤。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波,是更直接的、通过骨骼传导的共鸣。十二个——或许更少——被囚禁的灵魂,它们的悲鸣被压缩成一种持续的、低频的嗡鸣。那嗡鸣顺着他颧骨,钻入内耳,在颅腔的穹顶下形成模糊的、如梦境呓语般的词语:
“……市场……在深处……买卖……在呼吸……”
“……痛苦……标价……记忆……称重……”
“……去找……去找线索……真相在贸易中腐烂……”
陆见野移开残骸,嗡鸣减弱。再贴近,词语又聚拢成形。它在指引,或者说,在呼唤。呼唤他前往那个情绪交易的黑市,那个在琉璃塔档案里被隐晦提及、被称为“忘忧墟”的深渊。
忘忧墟。据说入口藏在旧城区某个被遗忘地铁站的肠子里,需要暗语或“入场券”才能踏入。暗语他没有,入场券……他摸了摸怀中的《悲鸣》残骸。这东西,在那种地方,究竟是通行证,还是死刑判决书?
他重新包扎了伤口,将残骸贴身藏好,开始在下水道的迷宫中跋涉。肩膀的伤口随着每一步迈出而渗出新鲜的温热,血腥味像一条无形的尾巴拖在身后。他尽量放轻脚步,但靴子踩在积水里发出的粘稠声响,在隧道的拱顶下依然清晰得刺耳。走了不知多久——时间在地下失去刻度——前方出现了光。
不是日光,不是情核清冷的光,是霓虹。
残缺的、癫痫般频闪的霓虹灯光,从一扇半掩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后渗出。门上用某种荧光喷漆画着一个粗劣的箭头,箭头下方有一行几乎褪尽的字:
“旧城区线·终点·勿入”
箭头指向门内,带着一种挑衅的意味。
陆见野靠近。门后的空气骤然升温,混杂着浓烈的气味:过热的电路板散发出的臭氧味,廉价香水与汗液发酵的甜腥,油炸食物的油腻,还有一种更底层的、甜腻到让人喉头发紧的化学香气——那是高纯度情绪溶剂挥发后的余味,像腐烂的花蜜。
他推开铁门,走上向上的楼梯。金属踏板在脚下呻吟,锈蚀的粉末簌簌落下。霓虹灯光从顶端倾泻下来,在台阶上投下不断变幻的、红蓝交替的光斑,像某种怪诞的欢迎仪式。
楼梯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防火门,门虚掩着,门缝里涌出的不再是单纯的声音,而是一种实质性的、几乎有重量的声浪。那不是市集的嘈杂,是被扭曲、调制、放大后形成的合成音景。重低音的鼓点像巨兽的心跳,震得门板嗡嗡颤抖;尖锐的电子音效像玻璃碎裂;而在这之上,漂浮着一种诡异的、如唱诗班般的叫卖和声。
陆见野推开门。
光、声、气味的洪流瞬间将他吞没。
他站在一条“街道”上,如果这能被称为街道的话。这是一条利用废弃地铁隧道改造而成的、狭长而扭曲的空间。隧道原有的拱顶被涂满了荧光涂鸦,那些涂鸦在头顶紫外灯的照射下,如同活物般蠕动、变幻:扭曲的人脸张开无牙的嘴,抽象的器官脉动着不合常理的色彩,无法解读的符文如蛇般蜿蜒,还有不断闪烁的、各种语言的、被赋予立体光影效果的脏话。
街道两侧挤满了“店铺”。它们由废弃的集装箱、被剖开的地铁车厢、甚至巨大如房屋的情绪储存罐粗暴改造而成。集装箱被切割出门窗,窗口悬挂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帘,帘后透出摇曳的、不同颜色的灯光——猩红、幽蓝、病绿、死黄。地铁车厢被纵向剖开,内脏掏空,改装成玻璃展示柜,柜内陈列着发光的瓶瓶罐罐。每个容器都在呼吸,内部盛装的液体——或粘稠如胶,或稀薄如水——缓慢地旋转、脉动,散发出对应情绪的气味。
而气味本身,已不再是单纯的嗅觉体验,而成了一种暴力的侵犯。化学香精像劣质油漆般试图覆盖一切,却只让底层真实的气味更加刺鼻:腐烂食物的酸馊,陈年汗液的膻腥,排泄物的恶臭,消毒水刺鼻的凛冽,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情绪提取后残留的“废料味”——甜腻中带着腥臊,像过量糖精混合着变质血液。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声音。
每一个摊位前都悬挂着劣质的扬声器,扬声器里播放着经过机械调制的叫卖声。这些声音不是同时响起,而是以精确到毫秒的时间差交替发声,形成一首多层次、立体环绕的“黑市交响曲”:
“卖——恐——惧——咯——”
一个尖细的、仿佛声带被钢丝勒紧的女声,从左侧某个摊位拉长尾音响起,颤音在隧道中久久回荡。
“新鲜的——刚摘的——保证原汁原味——”
右侧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无缝衔接,语气如同推销刚宰杀的牲畜。
“三分钟极乐——包您上天堂——天堂就在针尖——”
“长期供应悲伤——批发价——泪腺特供——保质期长——”
“愤怒!纯粹的愤怒!来自街头斗殴现场——附带暴力记忆碎片——”
“孤独感零售——买二送一——体验被世界遗弃的温暖——”
声音层层叠叠,从隧道深处如潮水般涌来,撞击在拱壁上,反弹,交织,形成令人心智错乱的立体声场。陆见野站在原地,感觉这些声音不再是听觉接收的信号,而是变成了有形之物,像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伸进他的耳道,搔刮着他的鼓膜,试图钻进更深的地方。
他强迫自己迈步,挤入人群。
街道上蠕动着“人”。
有些衣着光鲜,面料昂贵,剪裁得体,但他们的眼神空洞得像被挖去内容的贝壳。脸上挂着僵硬、标准化的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精确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他们是情绪成瘾者,依靠吸食他人的情感体验来填补自身日益扩大的虚无。他们从一个摊位逛到另一个摊位,动作迟缓而精确,拿起发光的瓶子,凑到鼻尖深深吸气,脸上随即浮现出短暂的、痉挛般的愉悦或痛苦表情,仿佛那瓶子里的东西是强效的毒品。注射器般的装置抵住太阳穴时,他们的身体会剧烈地颤抖,眼球上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几秒后又恢复那副完美的、空洞的优雅。
更多的人则蜷缩在墙角,衣衫褴褛,布料与污垢板结在一起,难以分辨原本的颜色。他们眼神呆滞,没有焦点,嘴角挂着亮晶晶的涎水,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他们是“空心人”,情绪被过度抽取后留下的残渣,失去了感受的能力,只剩下最基本的生理驱动。一些人面前摆着破碗,碗里放着几颗黯淡的、几乎不发光的情核碎片——那是他们最后一点可以出售的东西,或许是某段模糊的童年记忆,或许是某种残存的、对温暖的生理性渴望。
穿行在人群中的“商贩”则大多戴着面具。廉价的塑料哭脸或笑脸面具,表情夸张到诡异;或是更精致的、类似防毒面具的呼吸器,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评估与算计的光。他们沉默,交易在寂静的手势和眼神中进行。手指指向商品,掌心向上摊开,对方递上发光的情绪信用芯片,或是直接允许抽取装置刺入自己的皮肤。没有言语,只有价值的无声交换,以及生命能量被量化转移时那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嘶声。
陆见野逆着人流前行。伤口的血腥味引来了侧目——不是关切,是评估的、如同打量待售肉块般的目光。他压低帽檐,将沾染血污的肩膀侧向墙壁,目光扫过两侧摊位。
大多数摊位交易的是“成品”——封装好的情绪罐头。但他需要的是线索,是痕迹,是那个代号“夜鸦”的黑衣人可能留下的交易记录。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直白的招牌,最终落在隧道一处向内凹陷的岔道口。
那里,一个摊位被厚重的黑色帆布完全围住,入口处悬着一盏孤零零的暗红色灯。灯光如凝固的血,在帆布上投下粘稠的光晕。灯下倚着一个身影,穿着黑色皮衣,脸上覆盖着全覆式的金属面具。面具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眼部是两块暗红色的单向镜片,镜片后似乎有微小的光点在缓慢移动,像昆虫的复眼。
摊位没有扬声器,帆布上用白色喷漆喷着一行简洁而冰冷的字:
“原料供应·批发·特殊订单受理”
原料。
指的是活体的、未经提取的情绪源。
是黑衣人可能采购的东西。
陆见野在摊位前驻足片刻,调整呼吸,让疼痛带来的颤抖平复。他走向入口,金属面具守卫没有阻拦,只是微微侧身,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掀开了帆布帘子的一角。
更浓烈的气味涌出。
依旧是甜腻的化学品味,但底下翻涌着更真实的东西:新鲜血液的铁锈腥气,消毒水刺鼻的凛冽,还有一种……肌肉与组织暴露在空气中的、湿冷的、微微腐败的生理气息。
陆见野弯腰钻入。
内部空间比外面看起来深邃得多。是三节废弃地铁车厢首尾相连拼接而成的长条形空间。车厢原有的座位、扶手、广告牌全部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冰冷的金属架子。
架子上摆放的不是瓶罐。
是一个个“培养舱”。
透明的圆柱形容器,约一人高,直径半米,壁厚惊人,表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容器内注满了淡蓝色的、粘稠的营养液,液体中悬浮着无数细密的、珍珠般的气泡。每个容器里都浸泡着一个人。
他们赤裸,蜷缩如子宫中的胎儿,皮肤因长期浸泡而呈现一种不健康的、半透明的苍白,皮下的青色静脉网络清晰可见,像地图上错综复杂的河流。他们的眼睛闭合,表情是一种药物维持下的、诡异的平静。呼吸器含在口中,电极片贴在太阳穴、胸口、手腕内侧。从电极片延伸出的细线汇入容器顶部的接口。
营养液并非静止。底部不断有细小的气泡生成、上升,像沸腾般缓慢。当气泡接触到人体皮肤时,会微微改变颜色——触碰到某些区域变成淡金色(微弱的愉悦),另一些区域变成淡蓝色(潜伏的悲伤),还有一些变成淡红色(被压抑的愤怒)。变色后的气泡继续上升,被容器顶部精密的网状吸管捕捉、抽走,汇入天花板上一排更大的主管道。
情绪采摘。
实时进行。
容器外壁贴着标签,手写字体工整而冷漠:
“编号047·稳定供应·基础喜悦/纯度72%·日产量15单位”
“编号012·高纯度特供·深度悲伤/纯度89%·日产量8单位·需情绪刺激”
“编号089·实验体·混合焦虑/变异中·日产量不稳定·观察期”
陆见野的胃部猛地抽搐。他见过实验室动物,见过培养皿中的组织,但这是第一次目睹活人被如此系统化地“种植”、被如此精细地“收割”。这些人的意识在哪里?是自愿沉入这蓝色的梦魇,还是被暴力囚禁于此?他们知道自己正被一点一滴地抽干情感,最终将变成外面那些行尸走肉吗?
“第一次来?”
声音自身后传来,干涩平滑,像砂纸打磨金属。
陆见野转身。一个穿着污渍斑驳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台厚重的平板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削瘦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他的目光像手术刀,在陆见野身上刮过,尤其在血迹斑驳的左肩停留了片刻。
“看看可以,别碰。”男人说,声音里没有情绪,只有职业性的陈述,“买家还是卖家?”
“买家。”陆见野压低嗓音,让声音显得粗粝,“特殊订单。”
男人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抬了抬。“特殊订单去里间谈。不过……”他向前半步,陆见野闻到他呼吸里那股甜腻溶剂与陈年咖啡混合的古怪气味,“你用信用点,还是实物?”
陆见野拍了拍背包。“有硬货。但我要先看近期的交易流水。”
“流水?”男人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气管漏气,“这里不讲账本,只讲记忆。而且……”他的眼神锐利起来,“你身上的血味很新,还有股……别的地方的味道。麻烦?”
“个人问题,不碍交易。”陆见野从背包内侧袋里掏出一件东西——不是《悲鸣》残骸,是在骨骼画廊地上拾起的、苏未央泪水凝结而成的一小块记忆水晶。水晶已经失去光芒,变得浑浊,但内部仍封存着细微的、雪花般的情感结构。他托在掌心,“这个,够看记录吗?”
男人的视线黏在水晶上,瞳孔微微放大。他伸出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垢。“先验货。”
陆见野缩回手。“先看记录。”
两人对视片刻。隧道外隐约传来的叫卖和声,与车厢内营养液气泡上升的细微咕嘟声,构成了诡异的背景音。最终,男人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车厢尽头一块厚重的黑色帆布帘。
帘后是一个更狭小的隔间。仅容一张金属桌和两把折叠椅。桌上摆着一台老旧的终端机,屏幕布满蛛网状裂痕,但幽幽地亮着。男人在油腻的键盘上敲击几下,屏幕闪烁,跳出一个极其简陋的数据库界面,字体模糊。
“最近三个月。只能看,不下载。看完,水晶归我。”男人让开位置。
陆见野坐下,冰凉的金属椅面透过薄裤传来寒意。他开始滚动页面。
记录杂乱无章,格式不一。有些是潦草的手写体扫描,有些是语音转文字的碎片,更多的是成串的、难以理解的代码。他快速浏览,眼球因专注而干涩。关键词在脑海中排列:黑衣人,夜鸦,净化局,秦守正,林夕,零号……
大部分是常规交易记录。但在七月中旬,一个代号开始频繁出现:
“7月14日·客户代号‘夜鸦’·采购‘临终恐惧’×200单位·纯度要求≥95%·备注:需附带完整濒死体验记忆(视觉、听觉、痛觉)”
“7月22日·同一客户·采购‘重度创伤记忆’×150单位·要求:童年期创伤优先·备注:需视觉记忆完整,情感烙印深刻”
“8月3日·同一客户·采购‘长期隔离孤独感’×80单位·要求:连续三年以上绝对隔离环境产生·备注:需时间连续,无中断”
夜鸦。
黑衣人的代号。
陆见野继续翻阅,心跳逐渐加快。八月中的记录更加令人不安:
“8月15日·客户夜鸦·特殊订单·采购‘人格解离残留物’×1单位·纯度要求:绝对纯净·备注:必须源自‘零号协议’相关高阶试验体·价格:面议·已预付50%”
零号协议。人格解离残留物。
这说的……是他吗?还是其他像他一样的试验体?黑衣人要这些做什么?
记录在昨天戛然而止:
“8月28日·客户夜鸦·最终订单·采购‘集体绝望’×300单位·纯度要求:99.9%·备注:源事件需为大规模群体性绝望事件(如工厂倒闭集体自杀),情绪需高度同质化·已验收·付讫”
最终订单。集体绝望。
陆见野抬头。“这个夜鸦,昨天来过?”
男人靠在门边,目光仍盯着他手中的水晶。“昨天下午。验货很仔细。那批‘集体绝望’……是从城西老纺织厂弄的。三十几个女工,厂长卷款跑路,机器抵押,拖欠三年工资,集体喝农药。我们赶在净化局清理现场前,用便携抽取器收的。纯度很高,几乎没杂质。”
“他有没有说什么?关于用途?”
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被烟渍染黄的牙齿。“干这行,不问用途,不问因果。不过……”他压低声音,“他验收的时候,我离得近,听见他嘀咕了一句。就一句。”
“什么?”
“‘还差最后一种。最苦的泪,最痛的悔。祭坛……就齐了。’”
最苦的泪。最痛的悔。
陆见野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林夕将注射笔刺入太阳穴的画面,闪过《悲鸣》画布上那流转的、浓缩的痛苦。那是终极的痛苦吗?是黑衣人收集清单上的最后一项吗?
“你知道他在哪里……准备这个‘祭坛’吗?”
男人摇头。“不知道。但我手下有个机灵小子,昨天偷偷跟了他一段。跟到旧水处理厂那片废墟附近,眼线断了。那边地上是废墟,地下……听说战争年代挖的防空洞,迷宫一样,深不见底。”
旧水处理厂。地下防空洞。
陆见野记下地点。他站起身,将那块黯淡的记忆水晶放在油腻的桌面上。
男人立刻抓过去,对着顶灯眯眼察看。“成色还行……结构没崩,能当模板用。”他抬眼,“你手里,还有更好的货,对吧?从‘画廊’带出来的?”
陆见野身体一僵。
“你身上,”男人抽了抽鼻子,像猎犬般嗅着空气,“有漂白骨粉的味道,有情核长期照射的辐射余味,还有……一种更特别的、像陈旧油画颜料和干涸血液混合的气味。你去过林夕的‘骨骼画廊’。而且,活着出来了。”
男人缓缓站直身体,眼神变了。不再是商人的评估,而是掠食者的锁定。“能从那里出来,还带着伤……你身上一定有东西。比这水晶值钱一百倍的东西。”
他的手指按下了桌下某个隐藏的按钮。
隔间的帆布门唰地落下,封死出口。同时,外面车厢里传来低沉的机械启动声——那些培养舱的基座开始缓慢旋转,将舱内悬浮的人体转向隔间方向。紧接着,是轻微的嗤声,像气压释放。
培养舱内的人,睁开了眼睛。
不是自然苏醒。他们的眼睑被舱内精巧的机械臂强行撑开,露出底下空洞的、毫无神采的瞳孔。瞳孔深处,映不出任何倒影,只有舱外灯光惨淡的反光。他们的嘴巴也同时张开,呼吸器脱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非自愿的、同步的、低频的呻吟:
“呃………………”
声音并不响亮,但数十个声音完全同步,在密闭的车厢内形成强大的共振。陆见野感到耳膜刺痛,颅骨内部传来被钝器敲击般的闷痛。那些空洞的、被强制睁开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不,不是看,是某种更原始的、情绪层面的“感应”。他们的瞳孔深处,开始浮现出微弱的光芒——淡金、淡蓝、淡红——与他们正在被实时抽取的情绪颜色一致。
“他们是我最好的探测器。”男人的声音在呻吟的背景下响起,带着一丝得意的冰冷,“活的情绪共鸣器。能感应到高浓度、高质量的情绪源。而你……”他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贪婪的光,“你是个富矿。一个活生生的、行走的情绪富矿。我这辈子,没见过信号这么强的‘原料’。”
陆见野后退,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帆布墙。他拔出腰间的管钳,金属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无力的冷光。
“放下那玩意儿。”男人嗤笑,举起一个手持设备。那东西形似手枪,但枪口是一个布满数百根微细针头的圆形吸盘,针头在幽幽地旋转。“这叫‘多层剥离器’。能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抽离你的情绪,从最表层的喜怒哀乐,到最深层的核心记忆和人格底色。过程……据说有点刺激,但我会尽量温柔。等剥到最里面,我就能看到……你到底是什么。”
他扣下了扳机。
吸盘中心,针头旋转加速,发出高频的、令人牙酸的嗡鸣。同时,距离最近的一个培养舱——编号012,那个“高纯度悲伤”供应者——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从他的眼角、鼻孔、嘴角,渗出淡蓝色的、雾状的光晕。那光晕被剥离器的吸力牵引,汇聚成一股纤细而凝实的蓝色光流,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射向陆见野。
陆见野向侧方扑倒。蓝色光流擦着他的手臂掠过,击中了对面的帆布墙。帆布表面没有破损,但接触点瞬间凝结出一大片厚厚的、不透明的蓝色冰晶。冰晶迅速蔓延,表面生长出细小的、羽毛状的悲伤结晶,仿佛墙壁在瞬间被极致的哀伤冻结。
悲伤被实质化了。
陆见野翻滚起身,男人已经调整了角度,另外几个培养舱同时被激活。金色(喜悦)、红色(愤怒)、墨绿色(嫉妒)的光流交织射出,在狭窄的隔间内编织成一张死亡的光网。这些被强制抽取、高度浓缩的情绪流,带着原主人残留的意念碎片,拥有直接冲击意识、污染精神的力量。
陆见野左冲右突,管钳挥舞,却根本无法触及那些无形的光流。每一次躲避都牵动肩伤,鲜血重新渗湿了绷带。光流扫过的地方,金属桌面浮现出狂喜的笑脸浮雕,地面凝结出愤怒的灼痕,空气中飘散开嫉妒的酸腐气味。
情绪在被提取后,第一次以如此具象、如此暴力的方式,展示着它们原始的力量。
“没用的。”男人的声音带着猫捉老鼠的戏谑,“你越挣扎,情绪波动越强,信号越清晰,我剥离起来越省力。”
更多的培养舱被激活。隔间内彩光乱舞,如同疯狂旋转的万花筒。各种极端情绪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精神上的瘴气。陆见野感到头晕目眩,各种矛盾的感受——狂喜、悲恸、暴怒、恐惧——同时冲击着他的意识防线。脑海中,“守夜人”那冰冷的屏障开始自动升起,试图隔绝这情绪的洪水,但洪水太猛烈,屏障摇摇欲坠。
必须突围!
他的目光扫向头顶。帆布隔间的顶部与车厢顶板之间,有一道狭窄的缝隙。
别无选择。
陆见野猛地蹬踏墙壁,借力跃起,左手不顾剧痛抓住了车厢顶部的金属横梁。伤口撕裂的痛楚让他眼前一黑,但他咬破了下唇,用血腥味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右手将管钳插进缝隙,用力撬动。
帆布撕裂的声响刺耳。
缝隙扩大,露出外面车厢模糊的景象。
他双脚蹬墙,腰腹发力,将自己向上提起,从缝隙中硬挤了出去。粗糙的帆布边缘刮过伤口,带来新的剧痛。他摔落在外面车厢的地板上,翻滚卸力,撞倒了一个金属架子。架子上几个空培养舱滚落,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车厢内,那些被激活的培养舱缓缓转回原位,舱内的人重新闭上眼睛,但眼睑和嘴唇仍在神经质地颤抖,仿佛被困在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
男人从隔间冲了出来,半边脸上还残留着贪婪的扭曲。他手中的剥离器再次举起,吸盘对准了陆见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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