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宝地暗谋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宝地暗谋 (第1/2页)大明建文四年,仲夏六月,福建建宁府。
时值梅雨季节,湿热的空气裹挟着泥土与草木的混合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山峦叠翠的丘陵地带。连日阴雨初歇,阳光勉力穿透云层,在林间投下斑驳光影。山路泥泞难行,偶有樵夫或农人踩着草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裤脚溅满泥点。
杨家村便坐落在这片山水环绕之中。村中约莫百来户人家,白墙灰瓦的屋舍依着地势错落分布,多数略显陈旧,却收拾得整洁。村民多以种茶、伐竹、采药为生,日子清贫,却也安宁。村东头有座颇为气派的宅院,青砖高墙,黑漆大门,门楣上悬着“杨府”匾额,这便是村中大户杨承宗的宅邸。
时近黄昏,杨承宗独坐书房,眉头紧锁。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灰白短须,穿着靛蓝色直裰,头戴方巾,一副乡绅打扮。手中虽捧着本《朱子语类》,目光却久久未翻一页。
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芭蕉叶,更添烦闷。
父亲杨老太公去世已三载,灵柩仍厝于宗祠偏厢,未能入土为安。并非杨家无力操办丧事,而是作为孝子的杨承宗,执意要寻一处上佳吉穴安葬父亲,以保佑杨家子孙昌盛,福泽绵长。
三年来,他请过不下十位风水先生,踏遍了周边山岭,却始终未能找到令各方先生一致称道、也令他自家心安的好地。有的先生指了地,却被旁人批得一无是处;有的地看似不错,却与他家生辰八字有所冲克。此事一拖再拖,已成他心头一块沉甸甸的病,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唉……”杨承宗长叹一声,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一场夜雨似乎又在酝酿。
与此同时,村口那棵百年大榕树下,来了个外乡人。
此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形瘦高,像根晾衣竿子套了件半旧不新的靛蓝道袍。面皮焦黄,颧骨高耸,一双眼睛不大,却滴溜溜透着一股精明与市侩。几根稀疏的山羊须在下巴上勉强维系着,随着他说话一翘一翘。背上搭着个鼓鼓囊囊的褡裢,手里晃着一面布幡,上书两行墨迹淋漓的大字:“铁口直断鲁地理,堪天舆地定乾坤”。
这便是游方风水先生,鲁地理。
他显然是赶了不少路,道袍下摆沾满泥浆,鞋袜湿透,但精神头却足。见榕树下有几个躲雨的村妇正在闲聊,便抖擞精神,将布幡往树旁一插,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各位大娘、大嫂,贫道鲁地理,云游至此。观贵地山环水抱,隐隐有灵光透出,想必是块风水宝地,人才辈出啊!”
村妇们被他的嗓门吸引,好奇地望过来。一个胆大的妇人笑道:“这位道长,你说我们这儿是宝地?我们怎么只晓得种茶砍竹,日子过得紧巴巴哩!”
鲁地理捻着那几根山羊须,摇头晃脑:“诶~此言差矣。风水之道,玄之又玄,岂是肉眼凡胎所能尽观?贫道师承龙虎山,得授寻龙点穴秘术,一双慧眼,能观地气,能辨吉凶。”他目光在几个妇人脸上扫过,忽地指向其中一位面色略显憔悴的中年妇人,“这位大嫂,可是家中有久病之人?且是阴症,白日稍安,入夜则重?”
那妇人一愣,脱口而出:“你咋晓得?我家男人咳嗽大半年了,夜里尤其厉害!”
鲁地理面露高深莫测之色:“此乃地气偏阴,侵扰家门之兆。想必家宅东南方有积水或杂物堆积,阻塞气脉。”
妇人仔细一想,拍腿道:“哎呀!可不是嘛!东南角有个破水缸,漏了,一直没顾上收拾!”
鲁地理从褡裢里摸出一张黄符,递过去:“将此符焚化,灰烬撒于积水处。三日内清理干净,再于院中东方种上一棵向阳花木,令夫君之症或有转机。切记,要心诚。”
妇人半信半疑地接过符,旁边有人催促:“快谢谢道长啊!鲁道长真是活神仙!”
鲁地理摆摆手,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举手之劳,结个善缘。”眼睛却瞟着那妇人。妇人会意,连忙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塞到他手里。
开了张,接下来的生意便顺了些。鲁地理又模棱两可地说了几桩家长里短,唬得几个村妇连连称奇,各自给了些谢礼。但他志不在此,这点小钱不过是投石问路。他一边应付着村妇,一双眼睛却滴溜溜乱转,暗自观瞧起杨家村周遭的山形水势。
远处群山起伏,如龙蛇奔走;近处溪流蜿蜒,环绕村落。他的目光掠过田野,扫过屋舍,最后定格在村后那一片名为“卧牛岗”的山坡上。
那卧牛岗形势看似寻常,不高不陡,草木葱茏,与周边山岭并无二致。但在鲁地理这等精通形峦理气的人眼中,细看之下,却隐隐察觉一丝异样。此时雨势暂歇,夕阳余晖艰难地穿透云隙,洒落山间。就在那光暗交替的刹那,鲁地理瞳孔猛地一缩!
他隐约看到,那卧牛岗上空,竟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紫气氤氲不散,如灵蛇吐信,潜藏于地脉之下,与周遭寻常地气迥然不同!那紫气虽微弱,却纯正祥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灵韵。
鲁地理心头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故意转向别处,与村妇又扯了几句闲篇,以免被人瞧出端倪。但宽大道袍下的手,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深吸几口气,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眠牛望月,紫气南来…这、这难道是古籍中记载的‘潜龙吐珠’之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此等吉穴,据传乃天地灵气所钟,藏风聚气,形势完美。若点中正穴安葬先人,主后代官运亨通,文星辈出,富贵不可限量,乃可遇不可求的大地!福泽可绵延数代而不衰!
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心中迅速滋生、蔓延。此等宝地,若能被自己所用…那便是翻天覆地的机缘!
他迅速收敛心神,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决绝。此地,必须拿下!但绝不能以“潜龙吐珠”的真实价值示人。
他匆匆结束与村妇的交谈,收起那点微薄的铜钱谢礼,看似随意地打听道:“多谢各位大嫂。贫道云游四方,欲寻一处善地结庐清修数日,不知村中可有清净院落可租?另外,贫道观村中气象,似有积善之家,不知可否拜会一番,结个善缘?”
村妇们热情地指点了村西头一处无人居住的僻静小院,主人去了外地,可找里长租用。又七嘴八舌地说起村东头杨府杨承宗杨老爷如何乐善好施,如何为父寻吉穴多年未果。
鲁地理仔细听着,心中暗喜,真是天助我也!他打听到足够信息,便拱手告辞,背着褡裢,晃着布幡,朝着杨府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一路上,他看似目不斜视,实则已将村中道路、水流、屋舍布局暗暗记在心中,与那卧牛岗的方位相互印证,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
来到杨府门前,只见黑漆大门紧闭,门楣上的“杨府”二字略显沧桑,门前石狮镇守,虽非豪门巨富,却也自有一股乡间士绅的气度。
鲁地理整了整道袍,清了清嗓子,上前叩动门环。
片刻,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老门房探出头来,打量着鲁地理这身打扮:“这位道长,有何贵干?”
鲁地理打了个稽首,朗声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鲁地理,云游途经宝地,见贵府上空隐有祥瑞之气盘旋,想必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特来拜会家主,结个善缘。”
老门房见多了各种上门打秋风、卖手艺的,本有些不耐,但听他说得玄乎,又提到“祥瑞之气”,想到老爷正为老太公坟地之事烦心,或许……他迟疑一下,道:“道长请稍候,容小的通禀一声。”
不多时,老门房回来,侧身请道:“老爷请道长花厅用茶。”
鲁地理心中一定,迈步进入杨府。穿过天井,来到花厅。只见厅中布置雅洁,正中坐着一位年近五旬、面带愁容、衣着体面的乡绅,正是杨承宗。
杨承宗起身拱手,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疏离:“在下杨承宗,不知道长驾临,有失远迎。请坐。”他这些年见多了风水先生,心中早已疲沓,若非心中那点执念未消,几乎不想再见任何术士。
鲁地理不慌不忙,从容落座,目光快速扫过花厅布置,心中又多了几分计较。丫鬟奉上茶来,他轻轻呷了一口,赞了声“好茶”,却不急于开口。
杨承宗见他沉得住气,反倒先开了口:“听闻道长云游至此,不知在何处仙山修行?”
鲁地理放下茶盏,微微一笑:“贫道乃龙虎山外姓弟子,资质愚钝,未得真传,只得些微末小术,游走江湖,混口饭吃罢了。让杨翁见笑了。”他故意自谦,却点出“龙虎山”的名头。
杨承宗果然神色稍动:“哦?龙虎山张天师门下?失敬。”语气缓和了些。
“不敢。”鲁地理捻须,“贫道方才途经贵村,见此地山清水秀,地灵人杰,尤其贵府所在,隐隐有吉气汇聚,想必杨翁家世渊源,诗书传家。”
这话说得笼统,却搔到了杨承宗的痒处。他杨家确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家,祖上出过秀才,他自己也读过书,只是未能进学,一直引以为憾。他面色稍霁:“道长过奖了。寒舍只是粗安罢了。”
鲁地理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有些深远,似是观察着什么,缓缓道:“然则……贫道观此吉气之中,似有一丝滞涩不畅之处,如美玉微瑕。且府中隐隐有股未安之气盘旋不去……恕贫道直言,杨翁家中,可是有先人灵柩未曾安葬?或是安葬之处,有所疑虑?”
杨承宗心中猛地一震!此事在村中并非秘密,但一个外乡人初来乍到,竟能一口道破,却也不凡。他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疏离之色褪去大半,叹道:“道长真乃高人!不瞒道长,先父辞世已三载,只因在下愚钝,一直未能寻得安稳吉壤,以致灵柩暂厝,不得入土为安。此事实乃杨某心中一大憾事,日夜难安啊!”说到动情处,语带哽咽。
鲁地理心中暗笑,面上却露出同情与了然之色:“原来如此。贫道就说,观杨翁面相,乃仁孝之人,为何府中却有此未安之气,原来是机缘未至。”
“机缘未至?”杨承宗忙问,“请道长明示。”
鲁地理捻须沉吟,故作高深:“非是吉穴难寻,而是良穴自有其主,时辰未到,强求反而不美。杨翁孝心感天动地,然老太公迟迟不得安寝,非但于阴灵不安,更于阳世子孙有碍啊。”他顿了顿,观察着杨承宗急切的神色,才慢悠悠道,“贫道方才观望贵村气象,见村后那一片山岗……似是叫作卧牛岗?那里地气颇为活跃,似有灵光隐现。若杨翁信得过贫道这微末之术,明日可否引贫道前往一观?或有所得,亦未可知。”
杨承宗此刻已对鲁地理信了七八分,尤其是那句“于阳世子孙有碍”,更是戳中他的心窝。他连忙道:“有劳道长!有劳道长!明日一早,杨某便亲自陪道长前往卧牛岗!”
当晚,杨承宗留鲁地理在府中用膳,安排的虽是家常菜肴,却也比寻常饭食.精致许多。席间,杨承宗又请教了些风水常识,鲁地理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听得杨承宗连连点头,心中希望重燃。
鲁地理却婉拒了留宿杨府的邀请,只说自己习惯清静,已租下村西小院。杨承宗不便强留,只好吩咐下人明日一早备好车马。
是夜,鲁地理回到那处僻静小院。院中久无人居,略显荒凉,但他毫不在意。关上门,他点燃油灯,从褡裢里取出罗盘、线坠等物,仔细擦拭,脸上再无白日的淡然,而是充满了兴奋与算计。
“潜龙吐珠……竟是潜龙吐珠……”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杨承宗啊杨承宗,你空守宝山而不自知,合该便宜了我鲁地理!此等大地,岂是你一乡绅所能消受?待我略施小计,窃了这天地造化,我鲁家后人,亦可位列朝堂,光宗耀祖!”
他仔细回想着卧牛岗的形势,谋划着明日如何说辞,如何测量,如何将那“潜龙吐珠”的吉穴,说成次一等的“金牛卧云”,又如何巧妙偏移穴口,既让杨家得些好处,不致很快败落引人怀疑,又能留下后门,方便自己日后“借运”。
想到妙处,他忍不住嘿嘿低笑起来,油灯昏黄的光线将他晃动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形如鬼魅。
翌日,天色微明,杨承宗便亲自带着两名健仆,赶着马车来到小院前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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