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陆家
第5章陆家 (第2/2页)一道剑意自九霄垂落,无声无息,却似斩开了整片天地的因果。
不是剑气,不是剑光,而是“剑理”本身——万法归一、万念俱寂的绝对锋锐。那人甚至未能转身,头颅便已离颈三寸,断口平滑如镜,连血珠都未来得及迸溅。而他负手立于飘零樱雨之中,玄袍广袖未染半点尘,腰间古剑“太虚引”亦未出鞘。天下皆知,那是天剑门当代首席真传、十岁便独闯魔渊斩灭七十二尊血傀的东方承宇。他名字早已刻在各大宗门的警示玉简之上,是正道新锐的巅峰象征,亦是无数少女梦中不敢描摹的惊鸿剪影。
她跪在血泊与落花交织的泥泞里,指尖深深抠进冻土,心跳声盖过了山风呜咽。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自己燃尽精血也无法撼动的绝境,于他而言,不过抬眸一瞬的拂尘动作。不是仰望,而是灵魂深处某处悄然坍塌又重建——她爱上的,从来不是那个救她的少年,而是他脊梁里挺立的不可摧折的意志,是他眼中比星辰更冷、比烈火更灼的道心。
此后一年,她散尽所有积蓄,叩遍天剑门外三十六道护山剑阵,以凡躯硬抗雷劫淬体,终以“剑骨残缺、灵脉淤塞”之躯破格入门外门。只为每日清晨扫过藏经阁第三层东侧回廊时,能隔着竹帘缝隙,看他执卷静坐的侧影;只为冬至大典上,混在百名执灯弟子中,借烛火摇曳的刹那,偷摄他垂眸点朱砂时睫毛投下的微影。她渐渐发现,他对谁都温言相待:给药童多添一味安神草,替杂役弟子修补破损灵物,甚至对敌对阵营重伤的少年修士也递去续命丹。他的温柔如天光普照,从不因谁而偏移分毫——这让她既安心,又惶然。于是她开始“设计”:故意遗落记载《流萤剑诀》的残页于他必经的试剑台;在暴雨夜守候于后山断桥,只为递出一把油纸伞;甚至冒险潜入禁地“寒魄渊”,取回一枚濒死的冰魄莲子,只因听闻他幼时曾为护妹妹被寒毒所伤……终于,在某个雪霁初晴的黄昏,他接住她因灵力溃散而坠落的剑穗,指尖微顿,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字:“阿莹。”
他们相爱于一场无人见证的雪夜。他教她重炼剑骨,以自身纯阳真火为引,七日七夜不眠不休;她为他抄录三千卷古籍残本,在每页夹层绣下微不可察的星轨图——那是她推演他功法瓶颈时,以心血凝成的破障路径。一年时光,如琉璃盏中浮沉的茶烟,清冽而绵长。
然而第二年开春,他闭关而出时,周身气息已如深海无波。剑意内敛至近乎消弭,可但凡他走过之处,连风都自动绕行三尺。他仍会点头致意,却再不唤她“阿莹”;仍会接过她奉上的清茶,却不再留意杯沿是否留有她指尖的余温。更令人心颤的是,他对素来视若珍宝的胞妹亦日渐疏离——如今却在妹妹走火入魔呓语时,默然立于窗外,任其痛苦,也不肯推门一步。
她不解,却始终缄默。直到第七次求见被拒于“问道峰”外,她拔剑划开左臂,以血为墨,在千级登天阶上写下三百六十个“问”字。血未干,人已跪伏于雪中。他终是现身,玄袍拂过染血石阶,却未扶她,只静静望着那些蜿蜒如藤蔓的字迹,良久,声音低得像在陈述天地法则:“大道非情之所寄,乃命之所托。若连自身命运尚不能握于掌中,何谈护一人、守一诺?”
她仰起脸,雪水混着血水滑入嘴角,涩得发苦:“那我呢?”
他目光掠过她染血的额角,停驻在远处翻涌的云海,仿佛穿透了万古苍茫:“阿莹,你该做自己的剑。”
——那夜之后,他彻底断绝往来。而她在断剑峰顶立下血誓:不证神通,不履红尘;不破心障,不问归期。后来世人只知天剑门出了位“寒刃仙子”,剑出必饮敌血,却无人知晓,她每一道凌厉剑痕里,都藏着当年云断崖上,那场未落尽的樱花雨,
那些未曾言明的情愫、无需契约的羁绊、跨越血脉的共鸣,原来早已在冥冥中烙下古老印记——此印名曰“同契”,东方承宇陨,她识海即崩;他道消,她神魂亦裂。此刻,她指尖渗血,却仍死死攥住袖中一枚褪色的剑穗,那是当年他亲手所赠,穗尾还系着半枚残缺的星纹玉珏……
她垂眸轻语,声音如风中游丝,却裹着千钧之力:“宇哥……你不是说,此战尘埃落定之后,便将一切原委、所有隐秘,尽数告诉我吗?”话音微颤,似有未尽之悲,又似压着万钧不甘,“可你食言了……你竟食言了。”
顿了顿,她仰起脸,眸光澄澈如初雪映月,唇角竟浮起一丝温柔而决绝的笑意:“但宇哥,你且等我——啊莹,绝不会让你孤身赴寂,独守长夜。”
话音未落,她双袖骤然翻飞,周身灵光如琉璃碎裂,丹田气海轰然崩解,十几年苦修的浩瀚道基如江河倒悬,倾泻于虚空;经脉寸寸消融,神魂寸寸剥离,肉身化作点点星辉,随风升腾,终归于天地本源——那是最壮烈的“化道”,非陨落,而是以身为祭,以命为引,将残存意志与不灭执念,尽数托付于那早已消散于风中的背影。
一旁的东方语梦瞳孔骤缩,指尖迸出血痕,身形如电疾掠而出,掌心凝出一道撕裂空间的青色剑罡,欲挽狂澜于既倒。可指尖距她衣袖尚有三寸,那抹素影已如朝露蒸腾,唯余一缕清风拂过面颊,带着熟悉的、若有似无的雪松冷香——拦不住了。她甚至来不及看清那最后一眼,更来不及问一句:你们何时相知?何时相惜?何时在无数个并肩御敌的晨昏里,悄然将彼此的名字刻进了命格深处?她只知,纵使记忆如雾,情愫如谜,她亦无法立于咫尺之间,眼睁睁看她焚尽自身,坠入永恒虚无。
修为不及,境界难越,那一道横亘于生死之间的天堑,终究成了她此生最痛的无力。
她双膝重重砸向青石广场,玄铁砖裂开蛛网般的细纹,额角抵地,发丝垂落如墨染霜雪,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钉:“恭送……大师姐。”
这一声,不是礼数,是剜心之祭;不是告别,是余生叩首。
刹那间,天剑门九峰齐震,云海翻涌,万道剑鸣自发而起,如泣如诉,响彻九霄。山门前、演武台、藏经阁、断崖剑冢……所有弟子、长老、执事,无论辈分高低、修为深浅,皆无声跪伏,黑压压一片,如麦浪俯首于朔风。万千喉咙齐诵:“恭送大师姐!”——声浪沉郁如雷,却无半分悲怆喧嚣,唯有山河静默,天地垂首,仿佛整座东荒都在为这道消散的剑意,行最庄重的注目礼。
就在此时,浩瀚星穹骤然失色——亿万光年外奔涌而来的星光,在他陨落的刹那如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纷纷收敛辉芒,黯然低垂;近处的恒星微微震颤,光谱悄然偏移,仿佛宇宙本身屏住了呼吸,以最深沉的静默为他举行一场无碑无铭的葬礼。苍穹之上,星云缓缓凝滞,旋臂停转,连时间褶皱里游弋的微弱背景辐射也泛起一阵悲怆的涟漪;大地之下,地核脉动微弱一滞,岩浆暗流悄然减速,山岳无声倾首,江河顿作呜咽。这不是寻常的天象异变,而是天地法则在极致悲恸中自发降下的哀悼仪轨——风止、云凝、光敛、声息尽敛,唯余一片广袤而庄严的寂静,如整座宇宙披上素缟,以无言之重,托住那一道正在消散的、曾灼灼燃烧过的灵魂轨迹。
一个时辰后,一道撕裂哀寂的苍老嗓音自山门处炸开:“承宇……殁了!”
汤长阜踉跄而至,白发凌乱,道袍染血,手中紧攥的残剑犹在嗡鸣——那是东方承宇的佩剑“星穹圣剑”。他目光扫过满地跪伏的弟子,最终落在东方语梦惨白如纸的脸上,喉结滚动,一字一顿:“吾徒承宇,已于半个时辰前,陨于方山崖,神魂俱灭,再无转圜。”
其实,门中诸位法则境大能早已知晓,窥见命星坠落、气运崩塌之象。只是无人点破——因那消息太重,重得足以压垮整个天剑门的脊梁;因那真相太冷,冷得连最坚硬的玄铁心都承受不住。唯有汤长阜,身为东方承宇授业恩师、道途引路人,由他亲口道出,方不负师者之责,亦不负逝者之名。
东方语梦浑身剧震,如遭九天雷霆贯顶。她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近乎破碎:“不可能!他可是东荒第一人!是踏碎虚空、镇压万古的东方承宇!怎会……怎会败?!”
倏然间,她指尖死死掐进掌心,鲜血汩汩渗出——方才那阵席卷全宗、令人心悸的天地同悲之感,原来并非天象异变,而是哥哥……死了。
她踉跄起身,朝着方山崖方向疯狂奔去,裙裾撕裂,足下生风,却在半途骤然止步,仰天嘶喊,泪如雨下:“哥哥!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一切吗?!你快回来!就现在!告诉我那些年你为何避而不见?为何封印记忆?为何宁负天下也不肯牵我的手?……不管从前如何,你永远都是那个背着我爬断崖、替我挡天劫、把最后一颗回元丹塞进我手心的好哥哥啊——”
风卷残云,剑鸣忽歇。
唯有她单薄的身影,在万众跪伏的中央,在漫天星辉与未散的化道余烬之间,倔强地、固执地,向着虚空伸出手——仿佛只要够用力,就能抓住那早已消散于天地间的温度与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