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南诏风云(三)
第四十一章南诏风云(三) (第2/2页)郑回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个黑点。“传我令,调弄栋(今云南姚安)、拓东(今云南昆明)两城的兵马来阳苴咩城,守住金沙江沿岸的关隘。”他忽然想起什么,“还有,把论莽热送到大乾的嶲州(今四川西昌),交给韦皋处置。”
段俭魏领命而去,郑回望着诏文稿上“永事大唐,绝吐蕃”六字,忽然觉得手腕发酸。他想起二十年前刚被掳到南诏时,异牟寻还是个少年王子,常缠着他问《论语》,那时的南诏,还在吐蕃与大乾之间摇摆不定。
继位大典那日,天放晴了。祭天坛设在点苍山麓,青石板铺的坛面上,寻阁劝穿着十二章纹的王袍,由郑回搀扶着登上台阶。坛下站着各诏的首领,有乌蛮的蒙氏、白蛮的段氏、赵氏,还有穿虎皮裙的施蛮、顺蛮首领。
“南诏王世子寻阁劝,承天命,继大统……”郑回的声音在山间回荡,惊起一群山雀。寻阁劝望着坛下黑压压的人群,忽然想起父王说过,南诏的江山是六诏合一的,就像苍山十九峰,看着各自独立,实则脉相连。
仪式进行到一半,忽然有探马来报,说吐蕃尚结赞的军队已渡过金沙江,攻破了剑川城(今云南剑川)。坛下顿时一阵骚动,几个与吐蕃素有往来的部落首领脸色变了。
寻阁劝攥紧了腰间的玉带,忽然提高声音:“传我令,段俭魏为兵马大元帅,率羽林军三万,即刻驰援剑川!”他的声音虽有些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郑回看着他挺直的脊梁,忽然觉得这二十岁的新王,已有了几分异牟寻年轻时的模样。
剑川城的城墙是用苍山青石砌的,此刻却被吐蕃的投石机砸出了几个缺口。尚结赞骑在一匹纯白的吐蕃马上,看着城头上飘动的南诏旗帜,嘴角噙着冷笑。
“元帅,南诏援军已到二十里外。”传令兵跪在地上,盔甲上沾着泥。尚结赞把玩着腰间的金带钩,那是去年大乾叛将朱泚送的:“让论颊热带五千骑兵去迎,记住,要‘败’得逼真些。”
段俭魏在马上望着前方的峡谷,两旁是刀削般的崖壁,只有中间一条窄路。他勒住马,对副将道:“此处地势险要,恐有埋伏。”副将是他的侄子段宗榜,才十七岁,性子最急:“叔父,吐蕃人刚破剑川,定是骄兵,怕他什么?”
正说着,峡谷那头传来喊杀声,吐蕃骑兵漫山遍野地冲过来。段宗榜提枪就要冲,被段俭魏一把拉住:“列阵!”羽林军迅速排成三列,前排举盾,后排张弓,中间是长矛手。
吐蕃骑兵冲到百步外时,南诏军的箭雨如飞蝗般落下。论颊热在马上中了一箭,栽倒在地——那是他故意的,按照尚结赞的吩咐,要引诱南诏军追击。
“追!”段宗榜喊着,拍马冲了出去。段俭魏想拦已来不及,只得率军跟上。穿过峡谷时,他抬头望了望崖顶,只见上面静悄悄的,只有几只山鹰在盘旋。
刚出峡谷,就听到两侧崖顶传来擂石滚动的巨响。段俭魏心里一沉,喊道:“中计了!快撤!”但已经晚了,巨石如雨点般砸下,吐蕃骑兵从两侧的山林里涌出来,把南诏军团团围住。
段宗榜的枪挑翻了三个吐蕃兵,却被一支冷箭射穿了左臂。他咬着牙拔箭,血喷了一脸:“叔父,跟他们拼了!”段俭魏挥刀砍断一根迎面砸来的圆木,喊道:“往东南突围,那里是石宝山,利于步兵周旋!”
激战到黄昏,南诏军折损了一半,才冲出重围。段俭魏靠在一棵松树下喘息,看着满地的尸体,忽然想起年轻时随异牟寻征战,那时的胜仗总比败仗多。段宗榜用布裹着伤口,恨恨道:“若有大乾援军,何至于此!”
段俭魏抬头望着暮色里的石宝山,那山上有座石窟,刻着南诏先王的像。他忽然道:“派人去嶲州,求韦皋出兵。”
韦皋收到南诏求援信时,正在嶲州的节度使府看地图。他今年五十六岁,两鬓已白,却依旧精神矍铄。地图上,南诏与吐蕃的边界用朱砂标着,剑川城的位置已被圈了个红圈。
“南诏新王继位,吐蕃就来犯,倒是会挑时候。”韦皋对副将说道,“备五千精兵,我要亲自去阳苴咩城。”副将急道:“节度使,您是一方主帅,岂能轻动?”
韦皋抚着胡须笑了:“异牟寻与我有八拜之交,如今他儿子有难,我岂能坐视?再说,吐蕃想吞并南诏,下一步就是觊觎蜀地,此役不得不打。”
七日后,韦皋的军队抵达阳苴咩城。寻阁劝亲自到城门迎接,两人并辔入城时,街上的百姓夹道欢呼。郑回跟在后面,看着韦皋一身紫袍,腰悬金鱼袋,想起当年他初到南诏时,韦皋还是个小校尉。
宫宴上,寻阁劝举杯道:“韦公,此次若非您驰援,南诏危矣。”韦皋饮尽杯中酒,酒液顺着胡须滴在衣襟上:“王上放心,我已令嶲州、戎州(今四川宜宾)的兵马从两面夹击吐蕃,尚结赞首尾不能相顾,定会退兵。”
正说着,段俭魏从剑川赶回,身上的甲胄还带着血痕。他跪在殿中,将战况一一禀明,说到段宗榜重伤时,声音哽咽。寻阁劝忙问:“段将军如何了?”段俭魏道:“已送回拓东城医治,暂无大碍。”
韦皋忽然道:“吐蕃惯用奇兵,我料尚结赞会假意退兵,实则偷袭邓川(今云南洱源)。那里是南诏的粮仓,若被夺去,后果不堪设想。”郑回点头道:“韦公所言极是,邓川守将是施蛮首领施望欠,此人与吐蕃素有往来,恐不可靠。”
寻阁劝猛地拍案:“传我令,调蒙舍诏(南诏本部)的兵入邓州,换下施望欠!”他忽然想起父王临终前的话,权力不仅是王冠,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施望欠收到调令时,正在邓川的府衙里与吐蕃使者密谈。使者是个瘦高的吐蕃人,穿着南诏服饰,袖口却露出吐蕃特有的狼图腾纹身。
“施首领,只要你打开城门,赞普许你做邓川诏主,世代承袭。”使者说着,将一个锦盒推过去,里面是十颗鸽卵大的明珠。施望欠摸着珠子,贪婪的目光在上面打转。他本是施蛮首领,南诏统一六诏后,他被迫臣服,心里一直憋着气。
“好,”施望欠把珠子揣进怀里,“三更时分,我开北门放你们进来。”使者刚走,施望欠的儿子施各皮就闯了进来:“父亲,您不能叛南诏!”
施望欠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你懂什么?南诏气数已尽,跟着吐蕃才有出路!”施各皮捂着脸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寻阁劝王上待我们不薄,去年还赐了我们三百头牛……”
三更,邓川北门果然开了。尚结赞亲率五千骑兵冲入城中,却见街道上空无一人。他心里咯噔一下,喊道:“不好,中计了!”话音未落,两侧的房顶上忽然滚下无数火把,将街道照亮如白昼。
施各皮站在城楼之上,张弓搭箭,一箭射穿了施望欠的咽喉。施望欠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倒在血泊里。“南诏将士听着,叛贼已除,随我杀吐蕃贼!”施各皮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尚结赞气得哇哇大叫,指挥骑兵冲杀,却被街道两侧埋伏的南诏军截成数段。原来寻阁劝早料到施望欠会反,让段俭魏设下埋伏,又派施各皮暗中联络忠于南诏的部众。
激战到天明,吐蕃军几乎全军覆没。尚结赞带着残兵突围时,被段俭魏一箭射穿了肩胛骨。他狼狈地逃回金沙江以北,从此再不敢轻易犯南诏。
邓川大捷的消息传到阳苴咩城,百姓们在街头跳起了“踏歌”,鼓声震得洱海水都仿佛在动。寻阁劝站在城楼上,望着欢呼的人群,忽然对郑回说:“郑清平官,该派人去大乾报捷了。”郑回点头道:“臣这就拟表。”
三年后,阳苴咩城的苍山神祠前,又立起了一块新碑。碑上刻着寻阁劝与大乾使者的盟誓,字迹比五年前的苍山会盟碑更遒劲。
寻阁劝穿着大乾所赐的紫袍,与大乾使者在碑前杀牲祭天。血滴在碑上,与旧碑的血痕融在一起。郑回站在一旁,看着新王的背影,忽然觉得时光过得真快。
段俭魏的头发也白了些,他的侄子段宗榜已长成挺拔的青年,正在演武场操练新兵。韦皋去年病逝了,大乾派来的新使者是个年轻人,叫李德裕,眼神锐利如鹰。
祭典结束后,寻阁劝与李德裕在神祠内对饮。李德裕说:“王上可知,吐蕃赞普赤松德赞已死,国内乱成一团,再无力南侵了。”寻阁劝饮了口酒,酒是用洱海鱼酿的,带着清甜:“大唐与南诏,唇齿相依,只要我们同心,便无惧外患。”
郑回走出神祠,望着苍山十九峰。雪还在峰顶,像一顶顶白冠。他想起异牟寻、韦皋,想起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忽然觉得,南诏的风云,就像苍山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但山永远在那里。
暮色降临时,寻阁劝站在神祠前,抚摸着新碑上的字迹。郑回走过来,递给他一件披风:“王上,起风了。”寻阁劝接过披风披上,望着远处的阳苴咩城,宫灯已次第亮起,像撒在地上的星子。
“郑清平官,”他忽然说,“明年春天,我们去拜访嶲州吧。”郑回笑道:“臣陪王上同去。”
夜风拂过,碑上的血痕渐渐凝住,与苍山的暮色融为一体。南诏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