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烈日镜·一点凝光
第023章烈日镜·一点凝光 (第2/2页)“砰!”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在青石板上响起。
福伯惊叫一声,手里的水碗哐当落地,清水四溅。他踉跄着扑过去,仆役们也慌忙冲上前。
花痴开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粗糙的石板紧贴着他被严重晒伤、布满水泡和擦痕的脸颊和胸膛。他的身体仍在无意识地、细微地抽搐着,像一条离水太久的鱼。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红色,多处水泡破裂,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混合着汗水和灰尘,黏在青石板上。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极其痛苦的嘶声。
“痴少爷!痴少爷!”福伯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手想去扶,却又不敢触碰那布满可怕伤痕的身体。
“别动他!”夜郎七冰冷的声音传来。他已从树荫下走出,步履沉稳地来到场中,玄色的袍角拂过滚烫的地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少年,目光锐利如解剖的刀锋,扫过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尤其在那双紧闭的、眼睑红肿破裂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打井水,冷水,泼。”夜郎七的命令简洁得近乎残酷。
福伯和仆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是为了防止严重晒伤后的身体内部高热持续造成更深的损伤。两个仆役立刻飞奔而去,很快抬来一大桶刚从深井里打上来的、冒着森森寒气的冷水。
“泼!”夜郎七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哗——!
冰冷的井水,如同瀑布般,狠狠浇在花痴开滚烫的身体上!
“呃——嗬!”昏迷中的少年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极冷与极热的瞬间交激,如同无数根冰针狠狠刺入他灼伤的皮肉和疲惫的脏腑!破裂的水泡被冷水刺激,蛰痛钻心!他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在冰冷的水泊中痛苦地蜷缩、翻滚,无意识地用手臂徒劳地遮挡着不断浇下的冷水。
一桶,又一桶。
直到他滚烫的皮肤温度明显降下来,紫红色稍褪,身体在冷水的刺激下只剩下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和微弱的本能**,夜郎七才抬手制止。
“抬去药房。”夜郎七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用‘寒玉续肌膏’,薄敷全身灼伤处。眼,用冰镇过的‘清心明目散’药液浸湿细棉,覆上。半个时辰后,喂‘回元固本汤’。”
福伯连忙应下,指挥着仆役们小心翼翼地将湿漉漉、冷得直哆嗦的花痴开抬起。少年被搬动时,身体软得如同面条,头无力地垂着,湿透的乱发贴在肿胀破裂的眼睑和脸颊上,更显狼狈凄惨。
夜郎七的目光,却落在他方才趴倒的青石板上。
那里,被汗水、井水和少年身体摩擦弄湿的一小片区域边缘,几道极其细微、几乎被水渍洇开的刻痕,隐约可见。
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线条断续颤抖、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刻下的——
“一点”。
夜郎七深邃的眼眸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澜。他缓缓抬脚,玄色的靴底,无声地碾过那湿漉漉的刻痕,将其彻底抹平在滚烫的青石板上,仿佛从未存在过。
***
药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血腥气。巨大的药浴桶已被清理干净,空气中残留的霸道药气被冷水泼洒后的清冽稍稍冲淡。
花痴开被安置在一张铺着干净粗布的小榻上。福伯和另一个懂些药理的仆役,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他身上可怕的晒伤。寒玉续肌膏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凝脂般的青碧色,触手冰凉刺骨。仆役用特制的玉刮板,蘸取少许,极其轻柔地涂抹在花痴开紫红肿胀、布满水泡和破溃的皮肤上。
“嘶…”即使处于半昏迷状态,当那冰寒刺骨的药膏接触到灼伤的皮肉时,花痴开依旧痛得浑身一抽,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气声。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躲避。
“忍忍…痴少爷…忍忍就好…”福伯心疼地按住他颤抖的肩膀,浑浊的眼里满是水光。他亲自拿着浸透了冰镇“清心明目散”药液的棉片,那棉片冰凉得如同寒玉。他屏住呼吸,用最轻的力道,将棉片覆盖在花痴开那双红肿破裂、紧紧闭合的眼睑上。
冰寒的药力瞬间渗透,如同细小的冰针,刺入被强光灼伤的眼底。花痴开身体猛地绷直,随即又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覆盖在眼上的冰凉,与全身涂抹的寒玉膏带来的刺骨寒意内外夹击,暂时压下了皮肉灼烧的剧痛,却带来另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半个时辰后,一碗温热的、散发着浓郁参香和草木清气的“回元固本汤”被端来。福伯小心地扶起花痴开无力的头,用勺子一点点撬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将药汁喂进去。苦涩温热的药液滑入喉咙,如同引燃了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勉强驱散了一丝脏腑间的寒意,也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花痴开喉结滚动,无意识地吞咽着,眉头在昏迷中依旧痛苦地紧锁。
敷药、喂药,整个过程,花痴开都处于一种半昏半醒的弥留状态。剧烈的痛苦与极度的疲惫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撕扯着他的意识。他仿佛沉在冰冷漆黑的深海,不断下坠。光窖里那吞噬一切的炽白,冰窖里冻彻骨髓的幽蓝,药汤中蚀骨灼心的赤红…这些极致的色彩碎片在他意识深处疯狂旋转、碰撞。
就在这混乱痛苦的深渊里,一个灰扑扑的、异常清晰的轮廓,如同定海神针般,穿透了混乱的色块,稳稳地浮现出来。
石臼。
那磨损的边缘,朴拙的线条,还有里面那根沉甸甸、圆钝的石杵。
这影像是如此顽固,如此清晰。它取代了光焰,取代了寒冰,取代了沸汤,成为意识漩涡中唯一稳定的存在。仿佛只要“看”着它,那无边无际的痛苦就有了一个可以锚定的支点。
花痴开蜷缩在粗布小榻上,覆盖着冰棉片的眼睛下方,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杵…”
***
内院书斋。
紫檀木门紧闭,冰鉴依旧散发着丝丝寒气,却驱不散室内的肃杀。
夜郎七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玄衣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面前摊开着一卷薄薄的、边缘染着几处不规则暗褐色污渍的皮纸卷宗——那是阴影护卫带回的线报。
书案对面,并非空无一人。
一道影子,如同从书斋角落的墨色里自然流淌出来,无声无息地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他依旧隐在书架投下的阴影最深处,身形比上次出现时似乎更加飘忽不定,如同随时会散去的烟。唯一清晰的,是他垂在身侧、包裹在黑色软布中的右手。那软布上,新鲜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渍,如同狰狞的烙印,在幽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目。血腥气混合着书卷的墨香和冰鉴的寒气,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氛围。
夜郎七的目光从染血的皮纸卷宗上抬起,落在阴影护卫那只染血的手上,眼神锐利如刀锋刮过。
“雾隐山,毒龙涧。”阴影护卫的声音比上次更加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如同砂砾在破损的铜锣上摩擦。“截住了传讯的鹞鹰。南境驻军左锋营,参将陈豹的亲笔密令,用的是…军驿的暗码。”他顿了顿,似乎在压制某种不适,“信使…骨头很硬。涧底的瘴气…也毒。”
短短几句,勾勒出一场发生在险恶之地的血腥截杀。那皮纸卷宗上的污渍,护卫手上的血,便是代价。
夜郎七的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沉闷的笃声。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皮纸卷宗上,上面是强行破译出的密令内容,字迹潦草却惊心:
「…货已入库,风紧,暂停转运。‘客人’将至,‘老地方’备‘七号窖’,务必清净。鹰眼盯紧‘铜驼’余烬,防其复燃…」
“陈豹…左锋营参将。”夜郎七的声音低沉,带着冰渣摩擦的质感,“一个冲阵的莽夫爪子,倒学会探路和打扫痕迹了。”他眼中寒光一闪,“‘货’是劫掠的军资,‘客人’是谁?‘七号窖’又在何处?”
“密令指向…铜驼巷。”阴影护卫的声音从黑暗中渗出,“巷尾废弃的‘永丰’粮栈。地下,有旧窖。‘七号窖’,或指其中之一。陈豹的亲兵哨长王胡子,三日前秘密离营,至今未归。营外紫云英花粉…足迹新鲜,直指铜驼巷方向。”
“粮栈地下…”夜郎七的手指在“铜驼巷”的位置缓缓划过,“藏军资?还是…藏人?”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看来这莽夫爪子背后,握着刀柄的人,心很大。劫了军资不算,还想在京城根下,藏下点‘客人’?”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护卫染血的手,语气陡然转寒:“王胡子,不必留活口。撬开‘七号窖’的门。里面的‘客人’,无论是什么,都给我‘请’出来。记住,要‘清净’。”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血腥的暗示。
“是。”阴影中的轮廓无声领命,如同墨汁滴入更深的水潭,身形开始模糊、消散。
“等等。”夜郎七忽然开口。
那消散的轮廓瞬间凝实了一丝。
夜郎七的目光投向书斋紧闭的窗棂,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紫檀木,看到药房的方向,看到那个在光焰中刻下“一点”的身影。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备一套干净衣服。再找一副…象牙骰子。旧的,磨圆了棱角的最好。”
阴影护卫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随即彻底融入黑暗,只留下书斋内更浓重的血腥味和夜郎七眼中翻涌的、比夜色更深沉的算计与寒芒。冰鉴嘶嘶的吐息声,如同毒蛇在暗处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