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石杵·染血骰子
第024章石杵·染血骰子 (第2/2页)夜郎七坐在他对面,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车厢的阴影里,只有偶尔从车帘缝隙透入的、远处灯笼的微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条。他闭着眼,仿佛假寐,但花痴开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锐利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枷锁,始终牢牢地钉在自己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包裹着四周。阴影护卫无声地掀开车帘,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霉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像是腐败物和劣质脂粉混合的怪味,猛地灌了进来。
花痴开被半搀半拖地带下马车。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泥地,湿滑冰冷。他虚弱地抬眼望去,借着阴影护卫手中一盏光线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避风灯笼,勉强看清眼前的景象。
一条狭窄、扭曲、深不见底的巷子。两侧是高耸破败的墙壁,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污黑的砖石。许多窗户都用破木板胡乱钉死,像一只只空洞绝望的眼睛。巷子深处堆积着成山的垃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灯笼的光只能照出前方几尺,更深处是吞噬一切的浓黑。死寂中,只有老鼠在垃圾堆里窸窸窣窣的窜动声,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压抑的呜咽般的风声,在狭窄的巷道里扭曲盘旋,如同鬼哭。
铜驼巷。名副其实的贫民窟与罪恶的渊薮。
阴影护卫架着花痴开,沉默地向着巷子最深处走去。夜郎七步履沉稳地跟在后面,玄色的衣袍在黑暗中几乎隐没。灯笼微弱的光晕在湿滑泥泞的地面和两侧狰狞的墙壁上跳跃,拉长又缩短着他们诡异的影子。
越往里走,空气越粘稠,那股混合了霉腐、垃圾、血腥和某种隐约铁锈气的味道也越发浓重刺鼻,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窒息。花痴开虚弱不堪,被这气味一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牵扯得胸腹间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终于,在巷子几乎要走到尽头的地方,一片相对开阔的、被倒塌半堵墙围起来的空地上,灯笼的光停在了一处。空地中央,是一个斜向下、被破烂木板虚掩着的黑洞洞的入口,浓烈的霉腐和血腥味正是从那里汹涌而出。入口旁的地面上,倒伏着一具魁梧的身影。
灯笼的光移了过去。那是一个穿着半旧军中劲装的汉子,满脸虬髯,正是密令中提到的王胡子。他双眼圆瞪,瞳孔里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嘴巴大张着,似乎死前想发出怒吼。致命伤在喉咙,一道极细极深的切口,几乎将脖子割断了大半,暗红的血液浸透了身下的泥地,已经半凝固,散发出浓重的腥气。他的一只手,五指扭曲地张开,死死抠在窖口边缘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指缝里塞满了污泥和凝结的血块,仿佛想用尽最后力气堵住那个通往深渊的入口。
夜郎七的目光在王胡子死不瞑目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那黑洞洞的窖口,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下去。”他开口,声音在死寂的空地上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转向被阴影护卫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花痴开。
花痴开身体猛地一颤,红肿破裂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因恐惧而微微睁大。那窖口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散发着死亡和污秽的气息。全身的伤痛和极度的虚弱如同沉重的锁链拖拽着他,本能地想要退缩。
阴影护卫的手,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固定住他试图后退的身体。
“下去。”夜郎七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冷,更硬,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花痴开混乱的意识深处。
花痴开呼吸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下意识地看向夜郎七,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对方玄衣冷硬的轮廓,和那双在黑暗中仿佛能吞噬灵魂的眸子。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
阴影护卫松开了手,只留下一点支撑的力道。花痴开颤抖着,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抵抗着脚下泥地的湿滑和身体的剧痛,一步一步,挪向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窖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脚底磨破的水泡在湿冷的布鞋里摩擦,钻心地疼。他伸出同样布满烫伤水泡、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抓住了窖口边缘冰冷湿滑、长满苔藓的石头。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浓重的霉味、铁锈气、排泄物的恶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活物的甜腻汗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脸上。花痴开眼前一黑,胃部剧烈痉挛,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自己干涸血液的咸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翻涌。
阴影护卫手中的避风灯笼,小心翼翼地探入窖口。微弱的光线如同投入墨池的一粒萤火,勉强照亮了入口处一道陡峭向下、布满湿滑青苔的石阶。光晕的边缘,能隐约看到石阶下方似乎是一个稍显开阔的空间,但更深处,依旧被浓稠的黑暗吞噬着。
花痴开深吸了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呛得他肺部刺痛——闭上眼,再睁开,然后,迈出了第一步。冰冷的石阶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刺骨的寒意,湿滑的苔藓让落脚点变得极其危险。他扶着冰冷滑腻的窖壁,身体因虚弱和疼痛而剧烈摇晃,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下挪动。每一次落脚都小心翼翼,每一次身体重心的移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新的剧痛。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滚落,流进眼中尚未愈合的灼伤处,又是一阵钻心的蛰痛。
石阶不长,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终于,他踏到了窖底冰冷坚硬的地面。一股更浓重的阴寒湿气裹挟着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阴影护卫提着灯笼,也无声地走了下来。微弱的光晕在狭窄的地窖里扩散开,勉强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空间,四壁是粗糙的夯土,渗着水珠,湿漉漉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最触目惊心的,是窖底中央,靠着墙壁摆放的东西——
不是箱子,不是麻袋。
是笼子。
七个低矮狭小的铁笼,锈迹斑斑,如同用来关大型犬类或者猪猡的囚笼,冰冷地排列在昏暗的光线下。每一个笼子的铁条都粗得吓人,锈蚀的痕迹在灯笼微光下呈现出狰狞的暗红。
而笼子里,蜷缩着的,是活物。
不是货物,是人。
七个小小的身影。有男有女,看身形都不过十岁左右,甚至更小。他们蜷缩在冰冷的铁笼里,身上的衣物肮脏破烂,几乎无法蔽体。露出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上面布满了污垢和可疑的暗色斑痕。头发如同枯草般纠结在一起。
当灯笼的光线扫过笼子时,那些小小的身影猛地颤抖起来,如同受惊的幼兽,拼命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更深地挤向笼子的角落,试图将自己藏进黑暗里。没有人哭喊,只有一片死寂中压抑到极致的、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和身体摩擦冰冷铁条发出的细微窸窣声。
花痴开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模糊的视野里,那蜷缩在锈蚀铁笼中的小小身影,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被痛苦和麻木包裹的意识。剧烈的眩晕感袭来,他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胃里翻腾的东西再也压抑不住,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喉咙被灼烧得火辣辣地痛。
就在这时,灯笼的光线,无意中扫过最靠近角落的一个铁笼。
笼子里,蜷缩着一个格外瘦小的身影,似乎是个女孩。当光线掠过她的脸庞时,她似乎被强光刺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非人的迟滞,抬起了头。
一双眼睛。
在昏暗污浊的地窖里,在花痴开模糊的视野中,那双眼睛如同两点骤然燃起的、幽幽的鬼火!瞳孔里没有孩童应有的清澈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深不见底的茫然和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抽干,只剩下两潭死水。然而,就在这死水般的空洞深处,却又燃烧着一种无法理解的、非人的绿光,如同墓地里飘荡的磷火,直勾勾地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地“钉”在了花痴开脸上!
那目光,冰冷,死寂,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诡异力量。
花痴开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干呕的动作戛然而止。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脊椎骨瞬间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的窖壁上,冰冷的土屑簌簌落下。
“呃…”一声短促的、充满惊骇的抽气,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挤出。那双空洞燃烧着磷火的绿眸,如同烙印般刻进了他被强光灼伤的眼底深处,带来一种比烈日焚身更恐怖的寒意。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时刻,夜郎七沉稳的脚步声,如同敲打在心脏上的鼓点,从花痴开身后的石阶上传来。他一步步走下,玄色的身影在昏黄的灯笼光晕中显得愈发高大、冷硬。他的目光并未在那七个囚笼上停留多久,仿佛那只是几件寻常的器物。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因惊骇而紧贴在窖壁上的花痴开脸上。
夜郎七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是那枚棱角磨得异常圆润的旧象牙骰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它呈现出一种沉郁的牙黄色,表面浸润着岁月和人手摩挲留下的温润光泽,与这肮脏、血腥、充斥着绝望的地窖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锋,穿透地窖里浓重的黑暗与污秽,精准地落在花痴开惨白扭曲的脸上。
“看清楚了?”夜郎七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地底深处渗出的寒气,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花痴开紧绷的神经上,“这便是‘七号窖’的‘客人’。也是…你昨夜在冰窖里,攥着的那枚骰子…刻着的‘一点’。”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少年眼中翻涌的惊骇、痛苦与茫然,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洞悉。
“现在,”夜郎七的手掌向前微送,那枚圆润的旧骰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散发着不祥的微光,“该你执子了。”
骰子悬在掌心,下方不远处,是王胡子脖颈处流下、早已凝固成暗黑的大片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