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药石无医
第六章 药石无医 (第2/2页)相府,栖霞阁。
夏玉溪彻夜未眠。她蜷缩在床角,耳朵竖得高高的,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手臂上那道翻墙时被瓦片划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她毫不在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样了?药…送到了吗?他…喝了吗?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窗外传来早起鸟雀的啁啾声,她才听到一阵极其轻微、却如同天籁般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小姐!小姐!”是她的心腹丫鬟小翠,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刻意压低的兴奋,“宫里…宫里传来消息了!七皇子…七皇子醒了!太医说,烧退了,脉象也稳了!七皇子…没事了!”
“醒了…没事了…”夏玉溪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她瘫软在冰冷的床榻上,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是喜悦的泪水,是庆幸的泪水,是耗尽心力后终于得到回报的泪水!
值得!一切都值得!只要他活着!
然而,这份用命搏来的喜悦,如同夏日的骤雨,来得快,去得更快!
“砰——!”栖霞阁的房门被猛地推开!夏夫人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怒火与深深的恐惧,站在门口,厉声喝道:“跪下!”
夏玉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忘了哭泣,茫然地看着母亲。
“昨夜!你去了何处?!”夏母的声音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风暴气息。
夏玉溪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点!她强作镇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女儿…女儿一直在房中安睡…未曾离开…”
“还敢撒谎!”夏母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块染血的布条,狠狠摔在夏玉溪面前的地上!那布条的颜色和质地,正是她昨夜翻墙时被划破的那件衣服的袖口!“这是在墙根下发现的!上面是你的血!你的血!”
夏玉溪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浑身冰凉!她竟留下了如此致命的破绽!
“你姐姐…你姐姐今早拼死传出的消息!”夏母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昨夜!有人看见一个身形酷似你的身影,在皇子所附近鬼鬼祟祟!现在…现在五皇子慕容云睿,已经以‘私相授受、勾结皇子、图谋不轨’的罪名,向陛下告发了七皇子!告发了我们相府!溪儿!你…你糊涂啊!你这是要把整个相府拖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私相授受!勾结皇子!图谋不轨!
每一个罪名,都足以抄家灭族!
夏玉溪如遭五雷轰顶!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救了他,却可能亲手将他推入更深的深渊!将整个相府推入万劫不复!
“娘…娘…女儿知错了…女儿真的知错了…”夏玉溪扑倒在地,抱住母亲的腿,泪水汹涌,“可是娘…七皇子他…他不能死啊…他…”
“现在保住相府!保住你爹!保住我们全家要紧!”夏母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决绝,“你立刻给我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娘这就去禀明你父亲!昨夜你禁足期间,一直安分守己,从未踏出栖霞阁半步!昨夜之事,与你无关!与相府无关!”
这是要为她做伪证!用整个相府的力量,为她编织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娘!”夏玉溪绝望地哭喊。
“闭嘴!”夏母厉声打断,眼中是痛心疾首的泪光,“来人!给我看住二小姐!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若再出差池,我唯你们是问!”
房门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刺耳。夏玉溪瘫坐在地,浑身冰凉,如同置身冰窟。窗外明媚的春光,此刻在她眼中,却灰暗得如同末日。
养心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五皇子慕容云睿跪在殿中,神情激愤,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大义灭亲”般的凛然:“父皇明鉴!儿臣有确凿证据!昨夜亥时三刻,有人亲眼目睹相府二小姐夏玉溪,身着男装,鬼鬼祟祟潜入皇子所范围!七弟慕容云泽病入膏肓,御医束手无策,却于今日清晨突然转醒!据儿臣所知,七弟所中之毒‘千日枯’,唯有‘雪岭灵芝’可解!而此物价值连城,宫中御药房并无存货!若非相府暗中赠药,七弟何来此救命之物?此乃结党营私、干预宫闱、图谋不轨之铁证!请父皇明察!严惩不贷!”
皇帝靠坐在龙榻上,面色阴沉如水,浑浊的目光扫过跪在下方、脸色苍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的慕容云泽,又扫过一脸激愤的慕容云睿,最后落在匆匆被宣召入殿、跪在一旁的夏丞相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云泽,”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审视,“你有何话说?”
慕容云泽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在秦远山的搀扶下,艰难地跪直身体。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风箱:“回…回父皇…儿臣…儿臣不知五哥所言何事…昨夜…昨夜儿臣一直昏迷不醒…人事不知…只知…只知醒来后,得蒙御医圣手回春…悉心救治…方…方才捡回一条性命…何来…何来相府赠药之说?”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气息微弱,仿佛随时可能再次昏厥过去,将一个病弱皇子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狡辩!”慕容云睿冷笑一声,咄咄逼人,“御医回春?哼!父皇!那‘千日枯’之毒,岂是寻常御医可解?若无雪岭灵芝,七弟此刻早已命丧黄泉!那雪岭灵芝价值连城,非王侯之家不可得!若非相府,谁能拿出?七弟与相府二小姐早有私情,如今更是勾结至此!其心可诛!”
“五皇子此言差矣。”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响起,竟是侍立在皇帝身侧的徐嬷嬷。她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平稳,“陛下,老奴昨夜当值,确见御药房按太医院院判所开之方,将所需药材送至皇子所。其中并无外药混入,更无‘雪岭灵芝’一说。五皇子所言‘亲眼目睹’,不知是何人所见?可敢与老奴当面对质?”
徐嬷嬷在宫中地位超然,她的话分量极重。慕容云睿被噎得一窒,脸色涨红:“徐嬷嬷!你…你莫要包庇…”
“够了!”皇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带着雷霆之怒!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传夏相!”
夏丞相一直垂首跪在一旁,此刻才缓缓抬起头,面色沉静如水,不见丝毫慌乱。他恭敬叩首:“臣夏明远,叩见陛下。”
“夏卿,”皇帝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看穿,“朕问你,你府上库藏之中,可有一株‘雪岭灵芝’?”
夏丞相不卑不亢,声音沉稳有力:“回陛下,确有。此乃当年臣平定北疆时,归顺部族首领感念天恩所献贡品之一,因其珍稀,一直封存于相府库房,由内务府登记在册。”
“昨夜,此物可在库中?”皇帝追问,目光紧紧锁定夏丞相。
“在。”夏丞相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相府库房,三重铁锁,钥匙分别由臣、内子及库房总管三人掌管,缺一不可开启。昨夜库房一切如常,绝无开启取物之迹象。此物,此刻仍在库中。”
慕容云睿闻言,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急得跳脚:“父皇!他们必然串供!必然早已将灵芝转移!儿臣恳请父皇下旨,搜查相府库房!必能…”
“五哥口口声声说相府赠药,构陷皇子,污蔑重臣!”慕容云泽突然开口,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字字如刀,直指要害,“可有实证?若无铁证,仅凭捕风捉影,便污蔑皇子勾结重臣,污蔑相府清誉,此乃构陷皇子,污蔑重臣!按律…当如何?!”
慕容云睿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打得措手不及,一时语塞!他确实没有铁证!那“亲眼目睹”之人,不过是远远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根本无法确认真实身份!他脸色铁青,指着慕容云泽:“你…你血口喷人!”
“陛下,”一直沉默的钦天监监正突然出列,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种玄奥莫测的意味,“臣昨夜夜观天象,见紫微帝星之旁,有祥云缭绕,托起一轮新月,光华皎洁。此乃‘祥云托月’之吉兆!主贵人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七皇子殿下此番病愈,实乃天佑,非人力可为!此乃陛下洪福齐天,泽被苍生之象啊!”
这番话,巧妙地将慕容云泽的“病愈”归功于天意,归功于皇帝的洪福,彻底撇清了“人力”的嫌疑,也堵住了慕容云睿继续攀咬的嘴!
皇帝阴沉如水的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他本就对慕容云泽有怜惜之意,对慕容云睿的咄咄逼人早已心生不悦。此刻见夏丞相应对得体,慕容云泽病弱却据理力争,钦天监又给出了如此“祥瑞”的解释,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
“够了!”皇帝最终沉声裁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到此为止!云睿,你关心兄弟是好事,但不可捕风捉影,妄加揣测!更不可无凭无据,污蔑重臣!退下吧!”
“父皇!”慕容云睿不甘地嘶吼。
“退下!”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慕容云睿怨毒地瞪了慕容云泽和夏丞相一眼,愤然拂袖而去!
一场足以将慕容云泽和相府都拖入深渊的危机,在各方角力之下,终于暂时化解。
退出养心殿,慕容云泽在秦远山的搀扶下,与夏丞相擦肩而过。
“相爷好手段。”慕容云泽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夏丞相目不斜视,脚步未停,声音平淡无波:“殿下好运气。”
两人心照不宣,各自离去。
回到皇子所,慕容云泽屏退左右,只留秦远山一人。
“查清了?”慕容云泽靠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锐利。
“查清了。”秦远山声音沉重,“昨夜确是夏二小姐!她买通了看守栖霞阁的婆子,女扮男装,混入相府送菜的车队入宫。又买通了一个曾在相府当差、如今在御药房打杂的小太监,让他将装着灵芝的玉盒混在送往皇子所的药材中,趁乱塞进了窗缝。五皇子的人…应是看到了她离开时的背影,虽未看清脸,但那身形…瞒不过熟悉之人。”
果然是她!那个傻姑娘!那个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闯宫送药的傻姑娘!慕容云泽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痛!是他连累了她!让她陷入如此险境!
“她…可安全?”慕容云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相府反应极快,封锁了消息。但…二小姐被夏相禁足了,栖霞阁守卫森严。”秦远山叹息道,“夏相夫人…似乎也在极力为她遮掩。”
禁足…慕容云泽闭了闭眼,心中涌起无尽的愧疚与担忧。他几乎能想象到她此刻的处境,该是何等的恐惧与无助。
“殿下,还有一事,”秦远山犹豫了一下,继续道,“那雪岭灵芝…相府库中的那一株,确实还在。”
慕容云泽猛地睁开眼:“什么?”
“今早夏相入宫前,特意‘遗失’了一块极其珍贵的玉佩在库房门前,引得府中上下慌乱寻找。夏相当众下令开库查验,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出了那株完好无损的雪岭灵芝!”秦远山语气中带着由衷的钦佩,“此计高明至极!既当众自证了清白,堵住了悠悠众口,又暗示昨夜之事,是有人栽赃陷害相府!一举两得!”
慕容云泽彻底怔住了!所以…夏玉溪送来的那株救命的灵芝,并非来自相府库藏?那她…是从何处得来的?相府库中那株完好无损,她送来的这株又是从何而来?
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他猛地想起,幼时在冷宫,母亲沈妃曾有一次将他搂在怀中,指着妆奁底层一个极其隐秘的暗格,对他说:“泽儿…这里面…有一株‘雪岭灵芝’…是娘亲的嫁妆…将来若遇大难…或可救命…”后来母亲失宠,被打入冷宫,那妆奁也不知所踪…
“备轿!”慕容云泽猛地坐起身,不顾身体的虚弱,“去北三所!现在就去!”
冷宫,北三所,沈妃旧居。
荒草萋萋,蛛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慕容云泽在秦远山的搀扶下,踉跄着冲进这间他多年未曾踏入的屋子。屋内的陈设早已被搬空或毁坏,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厚厚的灰尘。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跌跌撞撞地走到母亲当年睡过的床榻位置。那床榻早已腐朽坍塌,只剩下一堆朽木。他推开腐朽的木头,在墙角一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角落,手指颤抖地摸索着。终于,他摸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镶嵌在墙壁里的暗格!
他用力抠开暗格!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积满灰尘、样式古朴的玉盒!与他昨夜收到的那个玉盒,材质、大小、纹路,几乎一模一样!
慕容云泽的心跳骤然停止!他颤抖着打开玉盒——里面空空如也!
果然!夏玉溪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母亲嫁妆中藏有灵芝的秘密!她竟敢…竟敢独自潜入这废弃多年、阴森恐怖的冷宫!在这布满灰尘和危险的地方,找到了这个暗格,取走了这株救命的灵芝!
慕容云泽捧着那个空荡荡的玉盒,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为了救他,她竟冒了如此大的险!这冷宫之中,多少冤魂,多少禁忌!她一个娇生惯养的相府千金,是如何克服恐惧,独自找到这里的?!
“殿下,此处阴气太重,不宜久留。”秦远山看着慕容云泽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身体,忧心忡忡地提醒。
慕容云泽深吸一口气,将空玉盒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最后看了一眼母亲悬梁自尽的那根早已腐朽的房梁,眼神中所有的脆弱与后怕瞬间褪去,沉淀为一种冰冷刺骨的决绝!
“走。”他转身,声音低沉而坚定。
回到皇子所,慕容云泽将那个空玉盒珍重地放在枕边。他提笔,想给夏玉溪写信,想告诉她一切,想倾诉他的感激、他的愧疚、他的担忧、他的思念…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最终,他只蘸饱了墨,在洁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五个字:
“药苦,不及想你。”
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承载着难以言喻的深情与刻骨的思念。
当夜,这封只有五个字的信,被秦远山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悄然送入了相府栖霞阁。
禁足中的夏玉溪,正抱着膝盖,蜷缩在床角,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月光。当丫鬟小翠将那个小小的蜡丸偷偷塞进她手中时,她浑身一颤!
她颤抖着捏碎蜡丸,展开里面那张小小的纸条。当那五个熟悉的、却带着前所未有深情的字迹映入眼帘时,所有的委屈、恐惧、担忧、后怕,瞬间化作汹涌的泪水,决堤而出!
她将那张薄薄的纸紧紧贴在剧烈起伏的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那份深沉而无法言说的情感。泪水浸湿了纸页,也浸湿了她的衣襟。
而此刻的慕容云泽,正独自站在皇子所最高的阁楼之上,夜风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他遥望着相府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被禁足在深闺、为他流尽泪水的姑娘。
月光洒在他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上,映出一双幽深如寒潭、却又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眸。
“玉溪,”他对着无边的夜色,轻声低语,每一个字都如同最沉重的誓言,烙印在灵魂深处,“从今往后,伤你者,我必百倍奉还。”
袖中,那枚金兰佩被他的掌心攥得滚烫,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玉石融化。
五皇子慕容云睿…我们的账,该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