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远程的“手术刀”
第二百一十二章:远程的“手术刀” (第2/2页)“对,这叫‘模型校准’。”谢继远指着笔记,“望城说,这是最关键的一步。模型只有贴近咱们厂的真实情况,预测才有价值。”
门被推开。望城站在门口,风尘仆仆,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父子俩对视了一眼。没有寒暄,谢继远直接招手:“来得正好。小陈把数据收集得差不多了,你来看看。”
望城放下包,走到床边。小陈连忙把笔记本递过去,还有厚厚一摞手抄的数据表:设备台账、维修日志、工时记录、质检报告……字迹工整,显然是用心整理的。
“王有才师傅把十八年的维修笔记都贡献出来了。”谢继远说,“几个老车间的主任,带着徒弟连夜翻档案柜。这些,”他拍了拍那摞纸,“是‘701’二十年攒下的家底。现在交给你了。”
望城的手指抚过那些泛黄的纸页。他看到了1965年11月7日的那行记录,看到了1976年地震后全厂设备大检修的签名,看到了1980年技术攻关时反复试验的参数……这不是冰冷的数据,这是一座工厂的脉搏,是一代建设者的青春。
“爸,我需要一台计算机。”望城抬起头,“至少要有BASIC解释器,能运行简单程序。”
谢继远和老周对视一眼:“厂里只有一台老式的DJS-130,在档案室用来处理工资数据,还是纸带打孔的……”
“能用。”望城从帆布包里取出软盘,“我带了转换程序。虽然慢,但足够跑这个模型。”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谢望城几乎长在了档案室。
那台DJS-130计算机占据了半个房间,散热风扇发出巨大的轰鸣。望城和小陈一起,把一沓沓数据手工输入——没有扫描仪,没有数据库,每一个数字都要通过键盘敲进去。累了就趴在桌上眯一会儿,醒了接着干。
谢继远每天输液结束后都会过来。他不能久坐,就靠在门框上,看儿子在绿莹莹的字符终端前专注的侧影。键盘的敲击声、打印机的吱嘎声、散热风扇的嗡嗡声,这些陌生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和窗外传来的熟悉的机床轰鸣声形成了奇特的二重奏。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受:他守了二十年的这座山、这些厂房、这些机器,正在被另一种语言重新描述。锤子、扳手、游标卡尺,这些他熟悉的工具,现在变成了数字、矩阵、算法。他有些不适应,但更多的是震撼——原来,他熟悉的那个硬邦邦的钢铁世界,还可以这样被解析、被重组、被优化。
第三天凌晨,模型第一次完整运行。
打印机缓缓吐出一长串结果。望城撕下那页纸,手指微微发抖。小陈凑过来看,眼睛瞪得老大。
“怎么样?”谢继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披着外套,手里还拿着输液架。
望城转身,把打印纸递过去:“模型校准完成。基于‘701’实际数据的预测是:如果按我们优化后的方案改造示范线,投资回收期可以缩短到十六个月。成功概率……百分之八十二。”
百分之八十二。比望城最初估算的七十八,又提高了四个百分点。
谢继远接过那张纸,对着灯光看了很久。纸上的曲线图、数据表,他依然不能完全看懂。但他看懂了最后那行字:“推荐方案:集中资源建设示范线,同步实施设备改造、工艺升级、人员培训。预期效益:三年内产值翻番,利润率提升至行业平均水平以上。”
他抬起头,看着儿子熬得通红的眼睛:“这四十八小时,你校准的不只是模型。”
望城愣了一下。
“你校准了两代人之间的误差。”谢继远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总以为,建设就是流汗、就是拼命、就是一锤子一凿子。你让我看到,建设还可以是计算、是规划、是用最聪明的方法,走最有效的路。”
窗外,天快亮了。武陵山的晨雾正从谷底升起,像白色的潮水漫过厂区。而在这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下,一台老式计算机刚刚完成了一次跨越代际的“对话”。
“郑副主任下周来考察。”谢继远把打印纸仔细折好,放进口袋,“有了这个,我们可以交一份有数据、有模型、有科学依据的答卷了。”
望城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最里层掏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东西。打开,是一本极薄、纸张已经脆黄的笔记本。
“这是……?”谢继远怔住了。
“爷爷的笔记。您上次给我看过后,我回北京特意去档案馆查了资料。”望城的指尖轻触扉页,“我在想,爷爷在1949年就能想到‘科学规划、精细管理’,如果他看到今天,看到我们可以用计算机建立模型、预测未来,他会说什么?”
谢继远接过笔记本,翻开最后那页。1950年4月11日的字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父子俩并肩站着,目光落在那些穿越了三十三年时光的文字上。然后,几乎同时,他们抬起头,看向窗外。
雾正在散去。武陵山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山脊线如刀锋般割开天空。而在山脚下,“701”厂的厂房轮廓也显现出来——灰扑扑的,朴素的,但每一根钢梁都深深扎进岩石里。
打印机又吐出了一页纸。是最新一轮的优化方案:具体到每一台设备的改造顺序、每一个工序的衔接方式、每一个技术难点的攻关路径。
这是一份用数据和算法写成的“作战图”。而指挥这场战役的,将不再是单纯的勇气和汗水,还有精准的计算、科学的规划,以及两代人之间刚刚完成校准的信任与理解。
“爸,我得回北京了。”望城看了眼手表,“所里只批了三天假。”
“回去吧。”谢继远拍拍儿子的肩,“家里的事,有这把‘远程手术刀’,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把那张打印纸和爷爷的笔记本并排放在桌上。一边是1983年的数据预测,一边是1950年的殷切嘱托。中间隔着的三十三年,是这个国家从血火到建设、从激情到理性的全部历程。
而现在,这两条线终于交汇在了一起。
望城背起帆布包,走出档案室。走廊里,早班的工人正陆续走向车间,工装摩擦的声音、安全帽碰撞的声音、互相打招呼的声音,汇成“701”厂清晨特有的交响。
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还站在那台老式计算机前,手里拿着新的打印结果,正在和小陈讨论着什么。晨光透过高窗,在父亲斑白的鬓角镀上金边。
那一刻,谢望城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传承”。
传承不是在同一个地方做同一件事,而是每一代人用自己时代最先进的工具、最前沿的思想,去解决自己时代最紧迫的问题。祖父用生命换取新中国的诞生,父亲用汗水建设新中国的骨骼,而他们这一代,要用智慧和数据,让这个国家的肌体运行得更健康、更高效、更持久。
他大步走出厂区。山路上,长途汽车已经在等候。
上车前,他最后回望了一眼。武陵山在朝阳中完全苏醒,而“701”厂的烟囱,正吐出第一缕白烟。
那是生产的信号,是生活的信号,是一个古老国家在改革春潮中奋力前行的信号。
汽车发动了。望城靠窗坐下,闭上眼睛。他脑海里回响的不再是机床的轰鸣,而是打印机吐纸的沙沙声,是键盘敲击的嗒嗒声,是数据在电路中奔流的无声喧嚣。
一千二百公里外,北京的研究所里,“长剑”项目的下一阶段工作正等着他。
但此刻,他心中无比踏实。因为他知道,在武陵山深处,父亲手里有了一把新的工具——虽然那工具来自遥远的北京,虽然操作它的人还不熟练,但它已经开始工作,开始帮助那座藏在深山里的工厂,找到通往未来的、最清晰的那条路。
道路漫长,但方向已明。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