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校准
第二百一十三章:校准 (第1/2页)郑培民副主任的考察车队是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开进武陵山的。
三辆绿色的北京吉普,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车轮碾过裸露的岩石路面,发出细碎的咔嚓声。车队第二辆车的副驾驶座上,省国防工办技术处处长李明远透过车窗,打量着沿途的景象——已经四月了,海拔八百米的山坡上,杜鹃花开得零零星星,像是给灰绿色的山体随意点上的朱砂。更远处,那些苏式厂房的灰色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在深山的巨兽。
“李处,前面就是‘701’了。”司机老张放慢车速,指向前方,“您看那烟囱,还在冒烟呢。”
李明远顺着方向看去。果然,一根粗大的砖砌烟囱正吐着淡淡的灰白色烟雾,在静止的晨雾中笔直上升,像是给这座沉睡的山谷划下了一个苍劲的惊叹号。他忽然想起档案里的记载:1965年,“701”工程第一批厂房奠基时,谢继远带着工人们用三个月时间砌起了这根烟囱。没有重型机械,全靠肩挑手抬,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烟囱封顶那天,谢继远第一个爬上四十米高的顶端,亲手插上了红旗。
“谢总工这个人啊,”李明远喃喃道,“当年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
“听说前阵子累倒了?”后座传来声音。说话的是考察组的技术专家赵工,戴着厚厚的眼镜,手里一直捧着本外文技术手册。
“胃溃疡,住院了。”李明远收回目光,“不过以他的性子,今天肯定会到场。”
车队驶过厂区大门。那枚历经二十年风雨的红星依然锃亮,下方挂着白底黑字的厂牌:“国营第七零一厂”。门口已经有人等候——厂长陈德海、书记老周,还有几个厂领导,都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站得笔直。
没有谢继远。
李明远下车时,心里咯噔一下。但他脸上不动声色,伸出手:“陈厂长,辛苦了。”
“欢迎李处、赵工,各位领导。”陈德海的手掌粗糙有力,握手的力度恰到好处,“路上颠簸,各位辛苦了。先到招待所休息一下?”
“直接去车间。”李明远摆摆手,“时间紧,任务重。先看看实际情况。”
考察组一行八人,在厂领导的陪同下走向三号车间。这是“701”最大的机加工车间,长一百五十米,宽四十米,挑高十二米,巨大的空间里整齐排列着车床、铣床、镗床。此刻正是上午九点,早班工人已经工作了三个小时,车间里弥漫着切削液和机油混合的熟悉气味,机床运转的轰鸣声在空旷的厂房里形成持续的低频共振。
但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李明远敏锐地注意到,车间东侧那片区域,五台关键设备周围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线内,几个年轻技术员正拿着笔记本记录着什么,还有人在用千分表测量导轨的平面度。更显眼的是,在一台捷克斯洛伐克镗床旁边,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桌上放着一台……DJS-130计算机的终端?绿色的CRT屏幕亮着,旁边连着纸带阅读器和针式打印机。
“那是?”李明远指着问。
陈德海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哦,那是技术科在搞数据采集。军转民嘛,得把设备的老底摸清楚。”
“数据采集需要计算机?”赵工推了推眼镜,来了兴趣,“我能看看吗?”
一行人走到警戒线边。桌前的年轻技术员小陈连忙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敬礼:“领导好!”
屏幕上,绿色的字符正在滚动。赵工弯下腰仔细看,念出了声:“‘主轴轴向跳动:0.008毫米;径向跳动:0.012毫米;温度场分布:最高点在前轴承座,42.3摄氏度……’”
他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睁大了:“你们在做设备的状态监测和预测性维护?这在军工系统都是前沿课题啊!谁指导的?”
小陈张了张嘴,看向陈德海。厂长正要开口,一个声音从车间深处传来:
“是我儿子。”
谢继远从一台龙门铣后面走出来。他穿着和工人一样的蓝色工装,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步伐稳健。走到警戒线边,他向李明远伸出手:“李处,抱歉,刚才在调试设备,没去门口迎接。”
“老谢,你身体——”李明远握着手,能感觉到对方手掌的温度和力量,心里稍安。
“没事了。”谢继远松开手,转向计算机屏幕,“望城——我儿子,在北京航空航天研究所工作。他建议我们,军转民不能光靠经验,得靠数据说话。所以借了厂里这台老计算机,建了个设备状态的数字模型。”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李明远听出了背后的分量。一个深山里的三线厂,用最原始的设备,搞起了连省城大厂都未必在做的数字化管理?
“模型在哪?”赵工迫不及待地问,“我能看看算法吗?”
谢继远示意小陈。年轻人敲了几下键盘,屏幕切换到一个程序界面。密密麻麻的BASIC代码滚动着,夹杂着中文注释:“‘主轴振动数据采集模块’、‘温度场分析子程序’、‘剩余寿命预测算法’……”
赵工看得入神,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划着,像是在追踪那些代码的逻辑流。半晌,他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光:“老谢,这个模型……它预测的改造后设备性能,可靠吗?”
“我们正在验证。”谢继远从桌上拿起一沓打印纸,“这是模型对这台镗床的预测:如果更换主轴轴承、重刮导轨、升级液压系统,在三百五十转工况下,加工精度可以恢复到出厂标准的百分之九十五,长期稳定运行寿命预计延长八年。”
他翻到下一页:“这是实际改造方案。王有才师傅带着徒弟,已经干了一个星期。截止昨天,主轴箱拆解完成,新轴承到位,导轨刮研完成了百分之七十。”
李明远接过那沓纸。打印质量很差,字符有些模糊,但表格清晰,曲线完整,数据详实。他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用红笔圈出了一个数字:“预期投资回收期:16个月。项目成功概率:82%。”
“八十二?”他抬起头,“另外十八的风险是什么?”
“主要是人的因素。”谢继远坦然道,“设备可以改造,工艺可以优化,但操作工二十年来形成的习惯、经验、思维定式,改变起来需要时间。所以我们同步启动了培训计划。”
他朝车间另一侧指了指。那里,二十几个工人正围在一台改造中的车床旁,听技术员讲解新工艺卡。讲的人认真,听的人也专注,还有人拿着小本子在记。
李明远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把打印纸递还给谢继远:“老谢,咱们会议室谈。”
小会议室里,烟雾再次弥漫。
考察组的专家们传阅着“701”准备的转型方案,时不时低声交流。李明远坐在长桌一端,谢继远和陈德海坐在对面。中间摊开的,是那份厚厚的、包含了数据模型、改造方案、培训计划、市场分析的完整报告。
“我先说结论。”李明远放下手里的烟,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技术方案,我认为是可行的。数据支撑充分,路径设计合理,风险控制有考虑。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谢继远和陈德海:“省工办担心的,从来不是技术问题。我们担心的是,一个搞了二十年军品的三线厂,突然转向完全陌生的民品市场,会不会水土不服?会不会最后军品没保住,民品也没搞成,两头落空?”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原本还算平静的水面。几个考察组成员抬起头,等待回答。
谢继远没有马上开口。他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推到桌子中央。那是一本泛黄的工作笔记,扉页上写着:“1965-1966,‘701’工程建厂日志”。
“李处,各位专家,”他的声音很平静,“请大家翻到第三十七页。”
李明远拿起本子。纸张已经发脆,他小心翼翼地翻到指定页码。上面是钢笔写下的记录,日期是1966年3月18日:
“今日,捷克斯洛伐克专家团离厂。临行前,专家组长安东诺夫说:‘你们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用这样简陋的工具,建起了达到国际标准的工厂。这是奇迹。但更大的奇迹是,你们有一群不怕困难、善于学习的人。记住,设备会老化,技术会过时,但只要人肯学、肯变,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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