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校准
第二百一十三章:校准 (第2/2页)谢继远等所有人都看完,才继续:“当年我们建厂,一穷二白,连台像样的机床都没有。但我们有从全国抽调来的技术骨干,有从零学起的青年工人,有‘一定要把三线建设好’的决心。现在,二十年过去了,设备确实老了,技术确实需要更新了,但我们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指向外面的车间:“王有才,钳工八级,那台镗床他维护了十八年,每一个零件的位置、每一声异响的含义,他都清楚。现在为了学数控编程,他每天下班后去技校听课,记的笔记比谁都厚。”
“张建国,锻工车间主任,打了一辈子铁。为了弄懂新材料的热处理工艺,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三天,做了上百组试验,最后总结出的参数比教科书上的还精准。”
“还有那些年轻人,小陈这样的技术员,他们可能经验不足,但肯学、肯钻,接收新东西快。望城从北京寄回来的那些资料、算法,是他们一字一句啃下来的。”
他转过身,面对考察组:“李处,您问我怕不怕两头落空。我怕。我怕对不起三千职工,对不起国家投在这里的每一分钱。但比起怕,我更相信一件事:只要人还在,只要肯学习、肯改变,路就一定能走通。”
会议室里安静极了。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机床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赵工忽然站起来,走到谢继远面前,伸出手:“谢总工,我可能没资格说这话,但……我支持你们。这个项目,我愿意作为专家组成员,全程跟踪,提供技术支持。”
李明远看着这一幕,慢慢掐灭了手里的烟。他想起临行前,工办主任交代的话:“老李,这次考察,你要看的不是方案多漂亮,数据多完美。你要看的,是这个厂还有没有那股劲儿——那股当年让他们在武陵山里建起一座工厂的劲儿。”
现在,他看到了。
“老谢,”他开口,声音柔和了一些,“方案我带回去。专家组的意见,我会如实汇报。但是——”他顿了顿,“在正式批复下来之前,你们可以启动前期准备工作。自筹资金部分,先动起来。不要等。”
谢继远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听懂了这句话的分量——“不要等”,意味着省工办至少认可了方向,默许他们先干起来。
“谢谢李处。”他只说了四个字,但握手的力度说明了一切。
考察组下午三点离开。车队消失在盘山公路的拐弯处后,陈德海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老谢,刚才我真捏把汗。”
谢继远望着山路尽头扬起的尘土,没有说话。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省工办的口头默许只是第一步,贷款要跑,设备要改,人员要培训,市场要开拓……每一步都是硬仗。
“走,去三车间。”他转身,“王师傅那边该出结果了。”
三号车间东侧,那台捷克斯洛伐克镗床的改造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主轴箱重新装配完毕,新轴承安装到位,刮研一新的导轨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青灰色光泽。王有才正带着两个徒弟做最后的精度检测。
千分表的指针在极微小的范围内摆动。王有才盯着表盘,眉头紧锁,右手极其缓慢地摇动手轮,让主轴箱在导轨上移动。每移动一毫米,他都要停下来,看表盘读数,在记录本上记下一个数字。
谢继远站在三米外,没有打扰。他知道,这是最精细的活,容不得半点分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车间里的其他机床都停了,工人们远远地看着,没有人说话。只有千分表齿轮转动的细微咔哒声,和王有才偶尔低声报出的读数:“0.0012……0.0015……0.0011……”
终于,主轴箱走完了全程一米二的行程。王有才直起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把记录本递给谢继远,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谢总工,您看。全程直线度误差,不超过0.002毫米。比改造前提高了三倍,比新设备出厂标准还高。”
谢继远接过本子。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在他眼里变成了最动人的诗行。他拍了拍王有才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喉咙却有些发哽。
这时,技术员小陈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刚打印出来的纸:“谢总工!模型更新了!基于实际改造数据重新校准后,预测的成功概率……提高到百分之八十五了!”
百分之八十五。比三天前又提高了三个点。
谢继远接过那张还带着打印机温度的纸,看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围过来的工人们——那些熟悉的、布满油污和岁月痕迹的脸。
“同志们,”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刚才省工办李处长说,我们可以先干起来。现在,王师傅给了我们第一个胜利——这台床子,改造成功了!”
短暂的寂静后,掌声响起。先是零星的,然后连成一片,最后变成了雷鸣。工人们拍着手,笑着,有的人眼角闪着泪光。他们不懂什么数据模型,不懂什么概率预测,但他们懂这台床子——这台陪了他们十八年的老伙计,现在又能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新的任务了。
谢继远等掌声稍歇,提高了声音:“但这只是开始。接下来,我们要改造整条示范线,要学习新工艺,要开拓新市场。这条路不容易,但我相信,只要我们像王师傅这样,把每一个细节做到极致,就没有闯不过的关!”
“干!”有人喊了一声。
“干!”更多的人响应。
声音在车间高大的空间里回荡,和机床的轰鸣声、计算机风扇的嗡嗡声、打印机吱嘎的吐纸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奇特而充满力量的交响。
谢继远走出车间时,天已经快黑了。武陵山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那些灰色的厂房在夕照中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
他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那本泛黄的笔记本——父亲谢文渊1949年的工作笔记。翻到最后那页,目光再次落在那段话上:“……唯愿后来者,既能承继我辈之精神,又能超越我辈之局限,以更清明之头脑、更精良之工具,建设真正富强之新中国。”
窗外,车间的灯一盏盏亮起。夜班工人开始接班,机器的轰鸣声再次响起,像这座工厂永不疲倦的心跳。
谢继远拿起钢笔,在笔记本的空白页上,郑重地写下今天的日期:1983年4月21日。然后,他写下一行字:
“今日,设备改造首战告捷,数据模型预测成功率升至85%。望城自北京远程指导,王有才等老师傅以极致匠心落实。两代人,两种智慧,于此交汇。改革之路,道阻且长,然方向已明,人心已聚。父亲,您期盼的‘更精良之工具’,我们正在学习使用。您嘱托的‘真正富强之新中国’,我们正在努力建设。”
写罢,他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然后拿起安全帽,走出办公室,再次走向车间。
那里,灯火通明。那里,新的征程已经开始。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京,航空航天工程实验所的机房里,谢望城刚刚收到一封电报。电报是从武陵山邮电局发出的,只有短短一行字:
“床子改造成功,模型预测校准至85%。父字。”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把电报折好,放进贴身口袋。转身,继续面对屏幕上滚动的“长剑”项目数据流。
父子二人,一在山中,一在京城,相隔千里,却在同一个夜晚,为着不同的任务,进行着同样专注的工作。
而连接他们的,不只是血脉,更是那种深植于骨子里的信念——用自己这一代最先进的工具、最前沿的思想,去完成这个国家每一阶段最紧迫的使命。
夜渐深。武陵山的松涛声依旧,北京城的车流声未息。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这个春天悄悄改变了。像岩石下的种子,终于顶开了沉重的土层,见到了第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