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数据的重量
第二百一十四章:数据的重量 (第2/2页)谢继远接起来:“喂?”
“爸,是我。”电话那头传来望城的声音,有些失真,还夹杂着电流的杂音,但听得出兴奋,“我们找到‘长剑’尾翼震颤的原因了!是流场分离激发的压力脉动,和结构固有频率耦合——这个现象,在你们液压阀的流道测试数据里有记录!”
谢继远愣住了。他看向桌上那摞沾着油污的数据纸——那些他原本以为是“民品经验”、上不了台面的手写记录。
“爸,那些数据救了我们至少三个月的研发时间。”望城语速很快,“所里领导知道了,说这是军民技术融合的典型案例。郑主任让我问您,‘701’那边,有没有什么技术难题是我们能帮忙的?算是对数据的回报。”
技术难题?谢继远的大脑飞快运转。设备改造、工艺优化、质量控制……突然,他想起昨天技术科长老周提到的一个问题:液压阀体铸造时的缩孔缺陷,成品率一直卡在百分之七十五,上不去。
他把问题简单说了。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
“铸造模拟,我们所里刚引进了一套德国软件,还没正式投入使用。”望城的声音再次响起,“爸,您把阀体的三维图纸、材料参数、铸造工艺卡寄过来。我申请用那套软件跑一下仿真,看看缩孔到底出在哪。”
“这……合规吗?”谢继远问得谨慎。
“军民融合,技术互助,现在政策鼓励。”望城顿了顿,“再说,你们的数据帮了国家重点项目,我们回馈一些技术支持,合情合理。”
挂掉电话后,谢继远站在窗前,很久没动。晨雾正在散去,武陵山的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他想起父亲谢文渊笔记本上的那句话:“以更清明之头脑、更精良之工具……”现在,工具不只是锤子和机床,还有计算机、仿真软件、数据模型;而头脑,也不只是经验和直觉,更是两代人、两个领域之间,通过数据建立的、跨越千里的连接。
“老陈,”他转过身,眼睛里有光,“检测线的钱,有了。”
陈德海还没反应过来,谢继远已经拿起笔,在预算表上划掉了检测线那十五万,在旁边写下:“技术协作替代部分设备投入,预计节约十二万。”
“可是——”
“望城那边能用计算机仿真帮我们优化铸造工艺。”谢继远解释道,“如果能把成品率从百分之七十五提到九十,光材料损耗一年就能省八万。剩下的,咱们再想办法。”
他把预算表折好,放进口袋:“走,去车间。今天要定示范线的最终改造方案。”
一周后,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从北京寄到了武陵山。
谢继远在办公室拆开。里面没有设备,没有图纸,只有三样东西:一张软盘,一沓打印纸,一封短信。
软盘上贴着标签:“铸造过程多物理场耦合仿真结果-701厂液压阀体”。打印纸上是彩色的温度场、流场、应力场云图,那些绚丽的色彩在“701”厂灰扑扑的办公室里显得格格不入。而在最后几页,仿真结果直指问题核心:浇注系统设计不合理,导致金属液在最后凝固区域补缩不足,形成缩孔。
解决方案也给出了:调整内浇口位置,增加两个补缩冒口,优化浇注温度曲线。预计改进后,成品率可提升至百分之九十二。
短信是望城手写的:
“爸:仿真跑了七十二小时,结果应该可靠。软件是德国的,但算法原理全世界通用。科学没有围墙,好的技术应该流动起来,用在最需要的地方。另:所里领导对‘数据回报’的做法很认可,说这是新时期的‘军民鱼水情’。保重身体。儿望城。”
谢继远拿起那沓彩图,走出办公室,走向铸造车间。车间里热浪滚滚,通红的铁水在坩埚里翻腾,工人们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汗如雨下。他把图纸摊开在工作台上,叫来车间主任和老模具工。
“这是北京用计算机算出来的。”他指着云图上那些红色蓝色的区域,“缩孔就出在这些位置。我们要改模具,在这里、这里,加补缩冒口。”
老模具工戴上老花镜,仔细看那些他从没见过的彩色打印图纸。看了很久,他抬起头,脸上皱纹里嵌着的铁砂在灯光下微微反光:“谢总工,这图……看得明白。比咱们凭经验猜,准多了。”
“那就改。”谢继远说,“立刻改。新模具做出来之前,先用土办法,在原有模具上加钢块,模拟补缩效果。今天下午就试。”
改造用了三天。第四天上午,第一炉按新方案浇注的阀体毛坯出了砂箱。清砂、切割冒口、粗加工后,送到X光探伤室。
谢继远和铸造车间的工人们挤在探伤室的小窗外。屏幕上,灰白色的铸件内部结构逐渐清晰——致密,均匀,没有那些熟悉的、像蛀虫洞一样的黑色阴影。
“一个缩孔都没有。”探伤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我干了二十年探伤,第一次见到这么干净的阀体铸件。”
短暂的寂静后,欢呼声爆发了。工人们互相捶打着肩膀,老模具工蹲在地上,用满是老茧的手摸着那个还温热的毛坯,眼泪滴在了金属表面上。
谢继远没有欢呼。他走到车间门口,看着外面午后的阳光。武陵山的春天终于来了,山坡上的杜鹃花开成了一片片的绯红。他想起那个百分比:成品率百分之九十二。这意味着,每生产一百个阀体,能多出十七个合格品。按每个阀体材料成本三十元算,一个月生产五千个,就能节约两万五千五百元。
一年,就是三十万。足够建那条检测线,还有富余。
他走回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父亲那本笔记本。翻到最新的那页——他上次写下记录的地方。拿起笔,在下面添了一行:
“1983年5月7日,北京计算机仿真优化铸造工艺,首批阀体成品率92%。经验数据与科学计算结合,军民技术开始流动。父亲,您说的‘更精良之工具’,正在让这座山里的工厂,长出新的翅膀。”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但没有放回抽屉。而是拿着它,再次走向车间。
那里,改造后的示范线正在安装。新设备闪着油漆的亮光,老设备经过改造焕发新生,年轻的技术员们在调试计算机控制系统,老师傅们在传授操作要领。机床的轰鸣声、电弧焊的滋滋声、起重机的警报声,还有工人们大声交流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嘈杂,但充满生机。
谢继远站在车间门口,看着这一切。他手里那本泛黄的笔记本,在1983年武陵山春天的阳光下,安静地记录着又一段历史——一段关于数据如何跨越千里、连接两代人、改变一座工厂命运的历史。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京,谢望城刚刚结束了“长剑-7”优化方案的评审会。走出会议室时,他收到一封电报。电报很短:
“铸件成品率92%,检测线资金已解决。数据有重量,重于钢铁。父字。”
他把电报折好,和口袋里那张沾着油污的“701”数据纸放在一起。然后走向下一个实验室——那里,新的挑战已经在等待。
两座城市,两代人,两种任务。但在这个春天,他们通过无形的数据流,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配合。就像交响乐团里不同的乐器,各自奏响自己的声部,却汇成了同一曲时代的强音。
而这首曲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