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数据的重量
第二百一十四章:数据的重量 (第1/2页)北京西郊的深夜,航空航天工程实验所的气动实验室里,只有一排示波器的绿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谢望城站在三号风洞的控制台前,手指悬在红色的“紧急制动”按钮上方,眼睛死死盯着监控屏幕。
屏幕上,那个代号“长剑-7”的缩比模型正以接近音速的速度在试验段中穿行。模型表面贴着的上百个微型压力传感器,通过纤细的导线将数据实时传回——那些跳动的数字本该像音乐节拍一样规律,此刻却乱成了一团麻。
“流场分离!尾翼震颤加剧!”旁边操作台前的年轻技术员声音发紧,“马赫数0.92,攻角8度……数据要超阈值了!”
望城的手指按下。风洞内传来低沉的轰鸣,那是气流被强行截断的声音。屏幕上,模型的速度曲线瞬间跌落到零,而那些乱跳的压力数据,在最后时刻定格成了一组触目惊心的峰值——有几个传感器的读数,已经突破了理论安全极限的百分之三十。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调系统持续的低频嗡鸣,和打印机缓缓吐出失败报告时齿轮转动的咔哒声。
“第三次了。”望城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同样的攻角,同样的马赫数,同样的流场分离。理论计算明明说没问题……”
“也许是模型制造误差?”有人小声说。
“三套模型,三个厂家,误差不可能完全一致。”望城摇摇头,转身走向墙边的白板。上面已经画满了复杂的公式、曲线、结构示意图。他拿起红笔,在其中几个参数上重重画了圈,“问题在这里。我们的理论模型,假设边界层是稳定的。但实际飞行中,当气流绕过这个翼身融合处的钝头体时——”
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回控制台,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牛皮纸笔记本。那是父亲谢继远上次寄来的,“701”工程设备改造的数据记录。他快速翻到中间某页,上面是手绘的液压阀流道剖面图,旁边用红笔标注着:“传统直角拐角处,实测涡流强度超理论值47%”。
同样的道理。流体在绕过尖锐拐角时,无论那是飞机的翼身结合部,还是液压阀的流道,都会产生意料之外的湍流、分离、能量损失。而理论计算,往往会把现实简化得太美好。
“小张,”望城抬起头,“把‘701’寄来的那些液压件流场测试数据调出来。特别是涡流强度和压力损失那部分。”
年轻技术员愣了一下:“谢工,那是民品液压件的资料,跟咱们的‘长剑’……”
“流体力学的基本原理是相通的。”望城已经回到白板前,飞快地擦掉一部分公式,开始重写,“‘701’的老师傅们用二十年时间,积累了无数经验数据。那些数据里,可能有我们要的答案。”
打印机又开始工作。这次吐出的不是失败报告,而是从“701”数据档案中提取的十几页图表。望城一张张摊开在桌上,目光在那些手绘的曲线、手写的注释、甚至油污的指纹印上快速移动。
突然,他停住了。手指点在其中一页的角落——那里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有些潦草,像是现场记录时的随手备注:“1981.6.13,三号阀体试制,直角改圆弧过渡(R=5mm),涡流强度下降62%,但产生低频压力脉动,频率约85Hz。”
低频压力脉动。85赫兹。
望城猛地转身,扑向另一摞数据纸——那是“长剑-7”前两次失败试验的频谱分析报告。快速翻到尾部,在密密麻麻的峰值标记中,他找到了那个数字:83.7赫兹。一个几乎被忽略的、能量很低的频率分量,在报告里只被标注为“背景噪声”。
“不是噪声。”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是耦合振动。流场分离激发的压力脉动,和尾翼结构的一阶固有频率耦合了!”
实验室里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年轻的技术员们看着那张沾着油污的“701”数据纸,再看看屏幕上精密的“长剑”频谱图,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可……这是民品液压件的经验啊。”有人喃喃道。
“科学没有军品民品的界限。”望城已经回到控制台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把这段数据输入仿真模型,修正边界条件。重新计算尾翼在分离流下的动态响应。”
计算机开始运转。风扇发出高负荷的嗡鸣,屏幕上,三维模型再次生成,这一次,那些代表压力脉动的红色波纹,正以83.7赫兹的频率,一下下撞击着尾翼的根部。
结果出来了。当模拟进行到第8.3秒时——正是实际试验中流场开始失稳的时刻——尾翼的振动幅度曲线陡然上升,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冲破了所有设计阈值。
“找到了。”望城长舒一口气,靠在了椅背上。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这把椅子陪了他五年,就像武陵山车间里那些老机床一样,老旧,但可靠。
窗外,天色已经开始发白。新的一天,在数据被重新校准后,到来了。
同一时间的武陵山,天还没亮。
谢继远已经站在了三号车间的办公室窗前。手里捏着的,是昨天省工办刚到的正式批复文件——同意“701”军转民试点,给予三年期低息贷款八十万元,但附加条件是:第一年必须实现盈亏平衡,第二年要开始还贷,第三年要完成技术改造升级,具备新型军品研发生产能力。
八十万,听着不少。但谢继远面前摊开的预算表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群饥饿的蚂蚁:设备改造,四十五万;新生产线建设,二十八万;人员培训和技术引进,十二万;原材料采购和流动资金……每一项都在吞噬着那笔还没到账的贷款。
更让他睡不着的是另一份文件——厂财务科昨天下午送来的报表。由于军品订单锐减,上个月全厂产值同比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七,账面上的流动资金只剩九万八千元。下个月的工资,如果贷款不能及时到位,就要动用工龄储备金了。
门被轻轻敲响。陈德海端着两个搪瓷缸进来,里面是滚烫的浓茶。“又一夜没睡?”他把一个缸子推到谢继远面前,“你这胃刚好点,别又熬垮了。”
谢继远没接茶,而是把预算表推过去:“老陈,你看这里。按望城的模型预测,如果我们完全按优化方案改造,成功概率是百分之八十五。但如果为了省钱,砍掉新检测线这十五万投入——”
“成功概率会降到多少?”陈德海问得直接。
谢继远在纸上写了个数字:61%。
两人沉默地对着那个数字。窗外,晨雾正从山谷底漫上来,车间的轮廓在乳白色的雾气中时隐时现,像一艘在海上迷航的船。
“百分之六十一,差不多是扔硬币。”陈德海终于开口,“老谢,这险我们不能冒。三千职工的身家性命,不能赌在硬币的正反面上。”
“我知道。”谢继远端起茶缸,烫手的温度透过搪瓷传过来,“但钱从哪来?十五万,不是小数目。”
办公室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墙上的那张厂区全景图,是1968年拍的,照片里年轻的谢继远站在刚建成的车间前,背后是裸露的山岩,脸上是那个年代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自豪的笑容。十五年过去了,山岩上长出了树,他的鬓角染上了霜,而这座工厂,又一次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电话铃突然响起,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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