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数据库的体温
第二百一十八章:数据库的体温 (第2/2页)小赵凑过来看,还是摇头:“就算这样,数据也太糙了。咱们要建的运动学模型,至少要毫米级精度。”
“那就想办法让数据变‘细’。”望城站起身,走向实验室角落的储物柜。柜子里堆满了各种淘汰的、但还能用的实验设备。他翻找着,拿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这个,激光位移传感器,德国货,八十年代初进口的,精度0.001毫米。就是接口老,得改。”
又翻出另一个盒子:“这个,六维力传感器,美国货,测力和力矩的。也是接口问题。”
他把两个盒子放到工作台上:“小赵,你负责改接口,把这些老设备和计算机连起来。我写个数据融合算法——把低精度的肌电信号、动作捕捉信号,和高精度的激光位移、六维力信号融合,用卡尔曼滤波降噪。”
“可是谢工,”小赵还是困惑,“花这么大力气,就为了分析一个老工人的刮研手法?值得吗?”
望城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窗外。北京的夏夜,能看到远处城市朦胧的灯火。而在千里之外的武陵山,此刻应该只有车间和宿舍零星的灯光,点缀在漆黑的山谷里。
“值得。”他转回身,声音很轻但坚定,“因为这不是在分析一个手法,是在抢救一种即将消失的‘知识形态’。”
他打开电脑,调出一张照片——那是他上次回家时拍的,王有才正在教导年轻工人。照片里,老工人的手握着学徒的手,两人一起握着刮刀,刀尖抵着铸铁平板。阳光从车间的天窗射下来,在刀尖和铁屑上跳跃着细碎的金光。
“这种手把手的传授,这种肌肉到肌肉的传递,这种需要二十年才能养成的‘手感’——在工业化、自动化的大潮里,正在快速消失。”望城指着屏幕上的数据曲线,“我们要做的,是在它彻底消失之前,把它翻译成机器能懂、人能传的语言。这不只是帮‘701’,这是在帮整个中国的工业留住根。”
小赵沉默了。他看着那些粗糙的数据曲线,忽然觉得那些毛刺和噪声,都变成了有温度的脉搏。
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实验室里灯火通明。望城和小赵拆解设备、焊接电路、编写代码、调试算法。累了就在行军床上躺一会儿,醒了继续干。方便面盒子在垃圾桶里堆成了小山,咖啡杯沿积起了褐色的垢。
第三天的凌晨,算法第一次完整运行。屏幕上,粗糙的原始数据经过融合和滤波,变成了一条平滑而丰富的曲线——它不再仅仅是力的变化,而是包含了下刀角度、接触压力、切削深度、铁屑形态、甚至手腕细微震颤的完整信息。
更神奇的是,望城编写的机器学习算法,从这二十组数据中自动识别出了三个关键特征:下刀前的“预激活”模式、切削中的“力反馈调节”、收刀时的“惯性缓冲”。这三个特征,构成了王有才刮研手法的“数字指纹”。
“成了。”望城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连续三天的高强度工作让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但眼神亮得惊人。
他立刻给武陵山发电报。电报内容很长,详细说明了新算法的工作原理,并附上了第一批优化后的数据文件。在电报的最后,他写了一段话:
“父亲:数据已优化,特征已提取。王师傅的手法不是玄学,是可解析的‘身体智能’。请转告他:他的每一刀,都在为中国工业的‘经验数据库’贡献独一无二的样本。这不是取代,是永生。”
武陵山收到电报时,正是清晨。谢继远在办公室看完,沉默了很久。然后他拿着电报,走向“经验数字化工作室”。
工作室里,王有才正在带第二批学徒。这次,他不再需要浑身贴满传感器——小陈开发了一个简化版的教学系统:计算机屏幕上显示着王有才的标准手法曲线,学徒手持装了简易力传感器的刮刀练习,每刮一刀,屏幕上就会实时显示学徒的曲线与标准曲线的对比。
“这里,力大了。”王有才指着屏幕上的一条红色偏差,“收刀要轻,像羽毛拂过,不是硬拽。”
年轻的学徒点头,又试一次。这一次,曲线上的红区域变小了。
谢继远走进来,把电报递给王有才:“望城从北京发来的。说你的每一刀,都在为中国的工业数据库做贡献。”
王有才接过电报,看了很久。他不认识所有的字,但大概意思明白了。他把电报小心折好,放进口袋,然后继续指导学徒。
但谢继远注意到,老工人的背挺得更直了,讲解的声音也更洪亮了。那不仅仅是一个老师在教学生,更是一个时代的见证者,在把自己的生命经验,注入一个更庞大、更永恒的系统。
当天下午,工作室迎来了第二批老师傅——热处理车间的老刘。他带来了自己看炉温的“绝活”:不用温度计,只看火焰的颜色和钢件的颜色变化,就能判断出炉温在750到800度之间,误差不超过10度。
“这个也能数字化?”老刘半信半疑。
“能。”小陈已经在准备设备,“我们不用传感器测温度,我们用光谱仪分析火焰的光谱,用图像识别分析钢件的颜色变化。把您眼睛看到的、大脑判断的过程,拆解成光谱数据和颜色数据。”
新一轮的数据采集开始了。工作室里,计算机的风扇再次高速旋转,屏幕上流淌着新的波形、新的数据、新的曲线。
而窗外,武陵山的黄昏正在降临。夕阳把车间的铁皮屋顶染成金红,烟囱冒出的白烟在晚霞中拉出长长的、柔和的轨迹。
谢继远站在工作室门口,看着里面忙碌的景象。他突然想起三十八年前,他第一次走进荆州老宅的书房,看见父亲谢文渊伏案工作的背影。那时,知识的载体是纸和墨,传承的方式是言传身教。
而现在,知识的载体变成了磁盘和屏幕,传承的方式变成了数据和算法。形式变了,工具变了,但内核没变——那种把经验变成知识、把个人智慧变成集体财富的渴望,那种让后来者站在前人肩膀上看得更远的执着,从未改变。
夜色渐深。工作室里的灯还亮着。谢继远没有开灯,就站在渐暗的走廊里,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老刘讲解炉温判据的低沉嗓音,小陈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计算机风扇持续的嗡鸣。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有些杂乱,但充满力量。那是旧知识与新工具碰撞的声音,是经验与数据融合的声音,是一个老工厂在数字时代的浪潮中,找到自己新位置的声音。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京,谢望城刚刚把优化后的算法打包,通过实验所的内部网络,发送给几个正在进行工业自动化研究的兄弟单位。邮件标题是:“基于老师傅手法的精细化动作建模方法_V1.0”。
他在邮件末尾写了一句备注:“此方法源自三线军工厂老工人的实际经验。谨以此证明:中国工业的现代化,不是抛弃过去,而是让过去最珍贵的东西,在新的技术土壤中重新生长。”
点击发送。数据开始流动,从北京到上海,到沈阳,到西安……像种子,洒向这个正在剧烈变革的国家的各个角落。
夜深了。武陵山和北京,都安静下来。但在无数的计算机硬盘里,在无数的数据流中,一场静默的革命正在发生:人的经验正在被重新编码,手的记忆正在被永久保存,一个属于中国工业的“数字基因库”,正在一砖一瓦地建造。
而这一切,始于一个老钳工,和他那把用了二十年的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