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夜车
第二百二十四章:夜车 (第2/2页)小张的手搭在进给手轮上。那不是数控的伺服电机,是纯机械的齿轮传动,需要人力摇动。他闭着眼睛,全凭手感:手轮每转一圈,刀架移动1.5毫米。他要做的就是,在整整两米的行程中,保持完全均匀的转速。
老李站在床头,眼睛盯着工件和刀具接触的那一点火光——那是切削产生的火花,在暗红色的铁屑中闪烁。火花的颜色、亮度、飞溅的角度,都在告诉他切削状态是否正常。
“慢了。”他突然说,“中间段,手轮慢了半拍。”
小张额头冒汗,调整。
凌晨一点,半精车完成。检测结果:直径误差0.08毫米,圆柱度0.05毫米——对于半精车来说,这已经是手工的极限,但距离精车要求的0.01毫米,还有很大距离。
“休息半小时。”谢继远说。他让食堂送来了夜宵:热汤面,每人加两个鸡蛋。
老李没吃面,而是蹲在机床边,用煤油清洗工件表面。煤油能带走细微的铁屑,也能让金属表面的纹理更清晰。他借着灯光,眼睛几乎贴到工件上,观察那些车削留下的螺旋纹路。
“这里,”他指着一个位置,“纹路突然变密了。说明刀在这里顿了0.1秒。精车时,这个地方要特别小心。”
小陈把位置坐标记下来,输入电脑。这将成为精车程序的“重点关注区”。
凌晨一点半,最精密的工序开始:精车螺纹。
这不是数控的自动循环,是手工挑扣。小张要摇动两个手轮:一个控制纵向进给,一个控制横向进给,两个运动必须严格同步,才能车出合格的梯形螺纹。螺距是6毫米,意味着手轮每转一圈,刀架要纵向移动6毫米,同时横向移动0.5毫米——这是计算好的梯形螺纹牙型。
老李不再说话。他站在小张身后,双手虚搭在徒弟的肩膀上——不是真的碰触,是一种精神的连接。他的眼睛盯着刀尖,耳朵听着切削声,整个人的状态,像一张拉满的弓。
第一刀,只切0.05毫米。刀尖接触工件,发出细密的“嘶嘶”声,像春蚕食叶。铁屑是银白色的,连续不断,说明切削状态完美。
手轮匀速转动。一圈,两圈,三圈……刀架平稳移动,在工件表面刻下第一道螺旋线。
小陈的屏幕上,激光传感器实时监测螺纹的牙型角、螺距误差、表面粗糙度。数据在跳动,但都保持在绿灯区间——合格。
凌晨三点,精车完成一半。小张的手臂开始发抖——连续七个小时保持完全均匀的用力,肌肉已经到了极限。
“换人。”老李说。
夜班班长顶上去。他刚休息了四个小时,手臂有力,但手感不如小张细腻。第一刀下去,螺距误差就跳到了0.004毫米——还在合格范围内,但趋势危险。
“停。”老李握住他的手,“感觉刀。不是你在推刀,是刀在带着你走。放松,让手感接管。”
他带着夜班班长的手,做了几个空动作。然后松手:“再来。”
第二刀,误差回到0.002毫米。
凌晨四点,精车完成四分之三。还剩最后半米。
但就在这时,问题出现了:工件温度再次上升,中间部位膨胀了0.02毫米。虽然很微小,但对于精车来说,足够让刀具“啃”进工件,破坏已经车好的螺纹。
“停。”老李叫停机床,“冷却。”
但时间不等人。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半小时,距离CK6140恢复生产还有三个小时。这最后半米,如果等自然冷却,至少要一个小时。
“用酒精。”老李突然说。
他从工具柜里拿出一瓶工业酒精——那是用来清洗精密零件的。用棉纱蘸了酒精,均匀涂抹在工件表面。酒精蒸发带走热量,工件温度在十分钟内下降了八度。
“继续。”
最后一程。刀尖重新接触工件。这一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车间里只剩下切削声和手轮转动的细微摩擦声。
凌晨五点十分,最后一刀完成。
关机,卸活,吊装到检测台。天已经蒙蒙亮,晨光从车间的天窗透进来,与日光灯的光混在一起,给一切镀上淡淡的青色。
三坐标测量机启动。探针移动,数据跳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个人都站着,没人坐下,没人说话。
终于,检测员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螺距误差……0.0047毫米/米。圆柱度0.0028毫米。表面粗糙度Ra1.2。全部……全部达标!”
短暂的寂静后,欢呼声爆发。夜班班长抱住小张,两人又笑又跳。老李没动,他只是走到机床边,用棉纱擦了擦手轮——那上面全是汗渍和油污。
谢继远走到他身边:“老王,成了。手工车,也成了。”
老李点点头,但眼睛看着那台已经停下的C6160,又看看远处那台等待材料的CK6140。“谢总工,”他轻声说,“这台老床子,还能打。但那台新的,才是未来。”
“未来需要根基。”谢继远说,“你们这代人,就是根基。没有你们的手艺,那些数据、那些算法,都是空的。”
窗外,天彻底亮了。晨雾散去,武陵山的轮廓清晰起来,青灰色的山体上,枫叶红得像火。
送料车在晨光中开进厂区——第十七、十八根毛坯料,终于到了。CK6140可以重新启动,数控加工将继续。
而老李走到C6160前,关掉了主电源。这台陪了他二十年的老伙计,完成了它在这个订单中,最重要的一次使命——在数控机床停摆时,用手工的精度和坚韧,守住了生产的连续性。
小陈抱着笔记本电脑过来:“李师傅,昨晚的所有数据我都存下来了。特别是您磨刀的手法、调整顶尖的技巧、控制温度的方法……这些,都是无价的。”
老李拍拍他的肩:“你们年轻人,用得上就好。”
他走到车间门口,点了一支烟——这是他今天的第一支烟。烟雾在晨光中袅袅上升,淡蓝色的,像昨夜的切削液蒸汽。
远处,CK6140重新启动,发出平稳的嗡鸣。新的循环开始了。
而武陵山的太阳,正从东方的山脊线上升起,金红色的光,一点一点,漫过厂房,漫过机床,漫过那些沾满油污但依然挺直的身影。
新的一天开始了。还有六根丝杠要完成,还有四天时间。
路还长,但天,毕竟亮了。而他们,在黑暗中用手工凿出的那一根丝杠,证明了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刻,有些东西——比如手艺,比如坚持,比如人与机器之间那种超越数据的默契——依然不会断裂,不会弯曲,会像螺纹一样,一圈一圈,稳稳地延伸下去,直到黎明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