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淬火之夜
第二百二十八章:淬火之夜 (第1/2页)十二月二十日,冬至前夜。武陵山的气温骤降到零下五度,车间里那台老冰水机的压缩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像一头患了哮喘的老牛。但比气温更冷的,是数控磨床操作台上那三根德国棒料的温度——必须严格控制在20±0.5摄氏度,否则材料内部的残余应力会在精磨过程中释放,导致无法挽回的变形。
“温度19.8度,稳定。”小陈盯着屏幕,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白班工人八小时前就下班了,现在是夜班——不,是“特班”,专门为德国订单组建的特别班组,六个人,三班倒,机床二十四小时不停。
操作磨床的是王有才的大徒弟,赵建国。三十二岁,跟王有才学了十二年钳工,是厂里少数既懂传统手艺又能操作数控设备的年轻人。此刻他戴着手套——不是普通的棉手套,是薄羊皮手套,为了手感,又不能留下汗渍影响温度——手指悬在控制面板上方,像钢琴家在演奏前寻找感觉。
第一把正式拉刀的加工,已经进行了七天。粗磨完成,六面都留出了0.2毫米的精磨余量。今晚的任务是精磨第一面,目标精度:直径公差±0.0015毫米,圆柱度0.001毫米以内。
“开始吧。”谢继远站在监控台边,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铁板。
赵建国按下启动键。主轴加速到每分钟三千五百转——这是经过七天试磨找到的最佳转速,既保证切削效率,又避免砂轮过快磨损。立方氮化硼砂轮缓缓靠近工件,距离0.5毫米时,煤油冷却液开始喷射,在砂轮和工作之间形成一道淡蓝色的雾幕。
进给速度设定为每分钟4毫米。第一刀,切深0.002毫米。
砂轮接触工件的瞬间,车间里响起那种熟悉的高频“嘶嘶”声。监控屏幕上,切削力曲线平稳上升,在80牛顿的位置形成平台——这是经过优化的参数,保证切削力稳定,避免对工件产生额外的应力。
一切顺利。第一刀完成,检测:直径减少0.002毫米,圆柱度误差0.0005毫米。
“好。”小陈记录数据,“继续第二刀。”
第二刀,切深0.0015毫米。第三刀,0.001毫米……精磨就是这样,越到后面,切的越少,越要小心。就像攀登悬崖,离顶峰越近,每一步越要踩实。
凌晨一点,完成了十刀。直径已经从Φ18.200毫米磨到Φ18.180毫米,距离目标尺寸Φ18.180毫米只剩最后0.002毫米的余量。按计划,这0.002毫米要分四刀完成,每刀0.0005毫米——这是机床分辨率的极限,也是操作工手感的极限。
就在这时,冰水机报警了。
不是温度超标,是流量不足。老化的管道在某处结了冰,循环受阻。
“停机!”赵建国反应极快,在温度开始波动前就切断了砂轮进给。主轴空转,冷却液继续喷射,但流量只有正常值的三分之一。
王有才从休息室冲出来——他本来该睡觉,但根本睡不着。他蹲在冰水机前,耳朵贴在管道上听。“这里,”他指着一个弯头,“结冰了。得用热风枪吹。”
热风枪在库房,得去取。来回至少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里,工件温度会上升,砂轮空转会磨损,整个加工节拍会被打乱。
“用喷灯。”谢继远突然说。他从工具柜里拿出一把老式的汽油喷灯——那是焊接车间用来预热工件的,火焰温度可以到一千度。
“太猛了,会把管道烧变形。”王有才反对。
“不用直接烧。”谢继远把喷灯调到最小火焰,隔着半米远,对着那段管道缓缓加热。“热辐射,缓慢升温。小陈,监测管道温度,控制在50度以内。”
这是冒险。如果管道局部过热,可能爆裂。但也是唯一能在十分钟内解决问题的方法。
火焰在昏暗的车间里跳动,给每个人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小陈盯着红外测温仪的读数:40度,45度,48度……在达到50度的瞬间,谢继远移开了喷灯。
“再听。”
王有才再次贴耳。几秒钟后,他抬起头:“通了。”
冰水恢复流动。但就这么一会儿,工件温度已经从19.8度上升到20.3度,超过了0.5度的允许波动范围。
“等温度降回去。”赵建国说。
“不能等。”谢继远看着墙上的钟,“温度降0.5度,至少要二十分钟。之后还要重新稳定半小时。耽误不起。”
他走到监控台前,调出温度补偿模型的界面。这个模型是小陈和望城合作开发的,能根据实测温度,反向计算热膨胀量,然后在数控程序中自动补偿。
“现在温度20.3度,比设定高0.3度。”谢继远快速输入参数,“材料的热膨胀系数是11.5×10⁻⁶每度,300毫米长度,0.3度温差,膨胀量是……约0.001毫米。”
他看向小陈:“在下一刀的程序里,把进给量多加0.001毫米。用精度换时间。”
小陈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三十秒后,新的加工程序生成。
赵建国重新启动。砂轮再次靠近,这一次,进给量比原计划多了0.001毫米——肉眼不可见,但机床知道。
第四十一刀。切深本应是0.0005毫米,现在是0.0015毫米。
砂轮接触工件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平稳的“嘶嘶”,而是略带颤动的“滋滋”。监控屏幕上,切削力曲线出现了一个尖峰——从80牛顿瞬间冲到95牛顿,然后又回落。
“砂轮可能崩了。”赵建国声音发紧。
“继续。”谢继远盯着工件,“只要切削力能稳定,就继续。现在停机检查,温度又变了。”
这是赌博。用可能损坏的砂轮,赌能完成这一刀。
砂轮继续前进。切削力在90牛顿附近震荡,但总体趋势稳定。三分钟后,这一刀完成。
立刻检测。千分表显示直径:Φ18.179毫米。比目标小了0.001毫米。
“超差了。”检测员的声音像在宣判。
车间里一片死寂。0.001毫米,一根头发丝直径的七十分之一,但在高精度加工里,这就是失败。
王有才走过来,没有看检测数据,而是俯身去看工件表面。他用手指——这次没戴手套,用指腹最敏感的皮肤——轻轻拂过刚磨过的表面。从左到右,一遍,又一遍。
“不是超差。”他突然说,“是千分表没校准。这里,”他指着一个位置,“有大约0.0003毫米的凸起。千分表的测头刚好压在这个凸起上,读数偏小了。”
“怎么可能?”检测员不服,“千分表我每天校准两次。”
“不是表的问题,是工件的问题。”王有才让赵建国把工件卸下来,平放在大理石检测平台上。他用一块天然油石——就是修轴承的那种——蘸上最细的研磨膏,在刚才磨过的表面,以画“8”字的方式,轻轻研磨。
动作极轻,极慢。十分钟后,他停下来,用航空煤油清洗干净。
“再测。”
重新装夹,千分表归零,测量。读数:Φ18.180毫米。
正好是目标尺寸。
所有人都愣住了。王有才解释:“精磨的最后阶段,砂轮磨损不均匀,会在工件表面留下肉眼看不见的‘高点’。这些高点只有零点几微米,但会影响测量。我用油石‘吻’一遍,把高点‘吻’平,真实尺寸就出来了。”
他用了“吻”这个字。不是磨,不是研,是吻。像对待最珍贵的东西。
谢继远长舒一口气:“继续。还剩三刀。”
凌晨三点,精磨第一面全部完成。最终检测:直径Φ18.180毫米,公差±0.0005毫米;圆柱度0.0008毫米;表面粗糙度Ra0.3。全部优于德国要求。
代价是:一片价值八百元的立方氮化硼砂轮,磨损超过百分之六十,只能再磨一个面了。而这样的面,还有五个。
“换砂轮。”谢继远说,“明天白天,第二面。”
但明天是冬至,按照厂里的传统,冬至这天食堂会包饺子,下午提前两小时下班,让家远的工人能赶回家吃晚饭。
“不休了。”赵建国说,“砂轮状态正好,换人换砂轮,手感要重新找。我连班。”
“我也连班。”王有才说,“砂轮安装的精度,我来保证。”
谢继远看着他们,没有说“辛苦”,只是点了点头。有些话,不用说。
凌晨四点,新砂轮安装完毕。王有才用自制的百分表工装检测砂轮的端面跳动:0.0005毫米。这是他手艺的极限,也是这台二手机床的极限。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