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淬火之夜
第二百二十八章:淬火之夜 (第2/2页)第二面精磨开始。这一次,温度控制稳定,砂轮状态良好,一切顺利。到早上八点白班工人来接班时,第二面已经完成了一半。
但问题出现在白班。
接手的是另一位年轻工人,手艺也不错,但缺少赵建国那种连续工作十六小时后依然稳定的手感。第一刀就出了问题——进给速度调快了百分之五,导致切削力瞬间超标,在工件表面留下了一道极浅的划痕。
虽然只有0.0002毫米深,用放大镜才能看到,但按照德国标准,这已经是瑕疵。
“停车。”王有才叫停时,脸色铁青,“你知道这一刀废了什么吗?废了六个小时,废了砂轮寿命,废了……”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懂。废的是机会,是信誉,是“701”可能打开的国际市场。
年轻工人站在机床前,手在抖。“王师傅,我……”
“你去休息。”王有才的声音缓和下来,“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刚接班就直接精磨。”
他走到操作台前,亲自接手。但这时,问题更严重了——因为刚才的异常切削,砂轮边缘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崩缺。继续使用,会在工件表面留下周期性的振纹。
“得修砂轮。”王有才说,“用金刚石笔,把崩缺修掉。”
修砂轮,又需要至少一小时。而且修过的砂轮,形状精度会下降,需要重新磨合。
时间在流逝。墙上的钟,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像在嘲笑他们的挣扎。
中午,食堂送来了饺子。猪肉白菜馅,热气腾腾。但车间里没有人去吃。饺子放在工作台上,慢慢变凉,油凝成了白色的脂。
下午两点,砂轮修整完毕。重新磨合花了半小时。然后继续加工——从早上八点到现在,六小时过去了,进度为零,反而倒退。
王有才的手开始发抖。不是紧张,是疲劳。他已经连续工作了二十小时,中间只吃了两个冷包子。谢继远让他去睡,他摇头:“这把刀,我得亲手送它过最后一关。”
谢继远不再劝。他让食堂重新热了饺子,端到操作台边。“一边吃,一边干。我喂你。”
于是,在机床的嗡鸣声中,在煤油冷却液的雾气里,出现了这样一幕:一个厂长,用筷子夹着饺子,喂给正在操作精密磨床的老师傅。饺子很烫,王有才吃得很快,几乎没嚼就咽下去,眼睛始终盯着砂轮和工作接触的那一点微光。
下午四点,第二面精磨完成。检测合格。但王有才倒下了。
不是晕倒,是腿软,站不住。连续二十四小时高强度工作,五十八岁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两个徒弟把他架到休息室,他躺在行军床上,眼睛还睁着:“第三面……晚上我自己来……”
“您别管了。”谢继远给他盖上大衣,“有我们。”
晚上六点,第三面精磨开始。这次是谢继远亲自操作。他不会磨床,但他懂原理,懂数据,更重要的是,他懂王有才——过去二十四小时,他一直在观察,在记录,在试图理解那种“手感”背后的科学原理。
他操作得很慢,但很稳。每一刀之前,都要看温度数据,看砂轮磨损数据,看上一刀的切削力曲线。他不再追求“最优”,而是追求“最稳”——在保证精度的前提下,用最保守的参数,宁可慢,不能错。
凌晨十二点,第三面完成。合格。
凌晨四点,第四面完成。合格。
早上八点,第五面完成。合格。
冬至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车间里没有节日的气氛,只有机床永不停歇的嗡鸣,和煤油冷却液刺鼻的气味。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比节日更充实的东西——那种在极限状态下,把一件事做到极致后的、疲惫但踏实的满足感。
十二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第六面,最后一面。
这时,砂轮已经换上了第三片——也是最后一片。磨损达到了百分之四十。这意味着,这把刀完成后,剩下的四把刀,他们将没有可用的砂轮。
“香港那边,新砂轮什么时候到?”谢继远问。
“最快也要一周。”陈德海回答,“而且外汇用完了,得等武汉的货款到账。”
也就是说,这把刀完成后,生产要停一周。
“那就让这一把,必须成功。”谢继远说。
最后一面精磨,由赵建国操作。他休息了八小时,状态恢复。但压力也更大了——这是最后一面,是决定成败的一面。
砂轮状态不好。磨损不均匀,导致切削力波动。赵建国不得不把切深降到0.0003毫米——这是机床分辨率的下限,再小,进给系统就无法精确控制了。
一刀,又一刀。每一刀都要监测,都要调整。进度慢得像蜗牛爬。
下午三点,距离目标尺寸还有最后0.0005毫米。按计划,这需要两刀完成。
但这时,砂轮磨损报警了——监控系统预测,以当前状态,砂轮最多还能坚持三分钟的有效切削。
三分钟,不够两刀。
“改计划。”谢继远当机立断,“最后一刀,切深0.0005毫米,一次到位。”
这是冒险。0.0005毫米的切深,对这台二手机床来说,是精度的极限。任何微小的振动、温度波动、甚至电网电压的起伏,都可能导致超差。
但没有选择了。
赵建国深吸一口气,输入新的参数。砂轮启动,缓缓靠近。
这一次,车间里安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机床的嗡鸣、冷却液的流动、甚至通风管道的震动,都被放大了。
砂轮接触工件。切削力曲线平稳上升,在75牛顿处稳定。一切正常。
突然,车间外传来刺耳的汽笛声——是山外矿区的火车,每天这个时间经过。汽笛声穿透车间的墙壁,引发了轻微的共振。
切削力曲线猛地一跳,冲到85牛顿。
“停!”小陈喊。
但赵建国没有停。他的手在操作面板上飞快移动,在0.1秒内,把进给速度降低了百分之二十。切削力曲线回落,稳定在80牛顿。
他凭的,是直觉。是这七天,几百个小时站在机床前,形成的肌肉记忆。
三分钟后,最后一刀完成。
关机,卸活,清洗,检测。
千分表的指针缓缓移动,停在某个刻度。检测员看了三遍,然后抬头,声音哽咽:“直径Φ18.180毫米,公差……±0.0003毫米。圆柱度0.0006毫米。全部……全部优于德国标准。”
没有欢呼。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站着,看着那把躺在检测平台上的拉刀。六面光洁如镜,在日光灯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刃口是一条笔直得让人心悸的线。
王有才从休息室走出来,走路还有些晃。他走到拉刀前,没有用任何仪器,只是伸出食指,用指腹轻轻滑过每一个刃面。从左到右,从前到后,像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谢继远,笑了。那笑容疲惫,但干净,纯粹。
“成了。”他说。只有两个字,但重如山。
窗外,武陵山的夕阳正缓缓沉入群山。金红色的光,透过车间的窗户,照在那把拉刀上,给它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第一把刀,成了。代价是:四片砂轮,七天七夜,所有人的极限。但成了。
路还长。还有四把刀,还有无数未知的挑战。但第一把刀的光芒,会照亮后面的路。
谢继远拿起电话,拨通了北京。
“望城,”他说,“第一把刀,成了。精度比德国要求的,还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传来望城的声音,也有些哽咽:“爸,辛苦了。数据……数据都存下来了吗?”
“存了。每一刀,每一个参数,每一次调整,都存了。”
“好。这些数据,比刀更值钱。”
挂掉电话,谢继远走出车间。外面的空气清冽,带着松针和雪的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但也让人清醒。
远处,武陵山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模糊。而车间里,那把刚刚诞生的拉刀,在灯光下静静地躺着,像一个沉默的宣言。
我们能做到。用最有限的资源,用最笨拙也最聪明的方法,做到世界级的精度。
这就是“701”。这就是中国工业在那个年代,最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