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 (第2/2页)一位远房姑婆扑上来,拍着棺材哭喊:“我的姐姐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急啊!留下这些儿女可怎么办啊!你一辈子要强,临了却受这种罪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昏厥,旁边的人连忙搀扶。
南乔也跟着痛哭。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苏予锦,作为儿媳,她也应该如此。
但苏予锦只是低着头,机械地回礼,脸上依然没有泪痕。
窃窃私语更多了:“这媳妇心真狠……”
“听说当年婆婆对她不好,但人都走了,还计较什么……”
“南乔真是瞎了眼,娶了这么个冷血的……”
苏父站在一旁,脸色凝重。他理解女儿,但在这个环境里,苏予锦的不合群成了众矢之的。
南乔的二姐,她边哭边用头撞地,旁边人连忙拉住。接着,她开始唱起一种类似山歌的调子,内容大致是回忆母亲养育之恩,谴责自己远嫁不能尽孝。
这种表演式的悲痛,让苏父皱紧了眉头。更让他不安的是,三姐哭到一半,突然转向苏予锦,指着她说:
“妈啊!您看看啊!您的好儿媳,一滴眼泪都没有啊!您白对她好了啊!”
场面一下子僵住了。
南乔连忙去拉三姐:“三姐,别说了……”
“我凭什么不能说!”三姐甩开他,继续哭喊,“妈在世时她就不孝顺,现在妈走了,她连装都不装一下!哭都不哭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予锦身上。她站在那儿,一身素服,头戴孝巾,背脊挺直,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紧紧抿着。
苏父正要上前,苏予锦却先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二姐,妈是怎么病的,怎么走的,你比我清楚。我在医院守了多少夜,最后这几天是谁在端屎端尿,你也清楚。眼泪流给活人看,我做的事,问心无愧。”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到灵前,添了三炷香,鞠了三个躬。
堂屋里一片死寂。
二姐被噎得说不出话,只是指着苏予锦“你、你、你”了半天。
苏父暗暗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心疼女儿——她不得不在这种场合为自己辩护,字字句句都浸着苦楚。
第三天出殡,仪式更加复杂。
天没亮,布摩就开始做最后一场法事。棺材被抬到院子里,亲属们按长幼次序跪拜告别。
按照习俗,出殡前要“摔盆”。长子将烧纸的瓦盆摔碎。南乔颤抖着手,举起瓦盆,重重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碎片四溅。
“起棺”有人高喊。
八个壮汉抬起棺材,队伍开始缓缓移动。孝子孝媳要走在最前面,南乔扛着引魂幡,苏予锦捧着婆婆的遗像。
布依族出殡不直接去墓地,在凌晨三点就把棺材抬到家旁边大路上,孝子贤孙等天亮了在抬去埋葬。
路边有邻居摆出小桌,放上清水和糕点,这叫“路祭”。孝子孝媳要跪谢。
苏予锦的膝盖已经跪得青紫,每一下跪都钻心地疼。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最艰难的是上山的路上。墓地在一片山坡上,路窄坡陡。按照习俗,棺材不能落地,抬棺人要一口气抬上去。
遇到陡坡时,孝子孝媳要跪在路边,让棺材从头上抬过,这叫“顶棺”,表示子女用身体为父母铺平最后的路。
当沉重的棺材从头顶经过时,苏予锦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迫。她能闻到新木和石灰混合的气味,能听到抬棺人粗重的喘息,能感到棺材划过空气带来的风。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婆婆最后说的那个“痛”字。
生也痛,死也痛。婆媳一场,最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但她依然没有哭。
下葬
墓穴已经挖好,棺材缓缓放入。布摩最后念经,然后开始掩土。
按照习俗,长子要抛第一抔土。南乔颤抖着抓起一把黄土,洒在棺盖上。
“妈一路走好,他终于崩溃,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亲友们开始依次上前,每人抓一把土洒入墓穴。轮到苏予锦时,她抓起一把土,看着褐色的土壤从指缝间流下,覆盖在那具曾经给她带来无数痛苦的躯体上。
结束了。
所有的恩怨,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纠葛,都将被这一米深的黄土掩埋,在时间里慢慢腐烂,化为无有。
她拍了拍手上的土,转身,看到父亲站在不远处,担忧地望着她。
米豆由一位亲戚牵着,孩子似乎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声抽泣着:“奶奶再也不回来了吗?”
苏予锦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抱住儿子:“奶奶去了另一个地方,不会再痛了。”
回程的路上,苏父轻声问:“锦,你真的……一点不难过?”
苏予锦望着车窗外的山峦,沉默了很久。
“爸,眼泪要为值得的人和事而流。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在一个人躺在医院等缴费时,在半夜抱着发烧的米豆打不到车时,在为了省钱连续吃一个月白菜时,在每一个需要丈夫却只有冰冷电话的夜里……那时候,没人看见我的眼泪。”
“现在,我不想为形式而哭。我做了一切该做的,问心无愧,就够了。”
苏父长长叹息,拍了拍女儿的手背。
车子驶出村庄,将那片承载了太多痛苦记忆的土地甩在身后。苏予锦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葬礼上那一幕幕荒诞而原始的仪式,那些窃窃私语和公开指责,那些夸张的表演和真实的悲痛,都像一场大戏,终于落幕。
而她,一滴泪都没流。
不是心硬,是心已经走过比死亡更深的寒冬,再也挤不出一丝多余的水分。
接下来的路,她要为自己和米豆,走得坚硬而清醒。
眼泪是奢侈的,而她,早已负担不起任何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