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代码与刮刀
第二百一十七章:代码与刮刀 (第2/2页)“望城在北京做的那个经验数字化系统,”谢继远继续说,“不是要取代你们,是要把你们的东西存下来。你听声音判断机床状态的诀窍,可以做成音频频谱数据库;你手感控制抛光的力道,可以做成力反馈训练模型。以后新工人学技术,不用再熬二十年,因为他可以一边跟着你学,一边在计算机上看到自己手的动作数据、力的曲线、声音的频谱——学得更快,也更准。”
毛巾在王有才手里慢慢拧紧,滴下混着油污的水。“可是谢总工,”他声音沙哑,“我连代码都写不明白……”
“那就别写。”谢继远斩钉截铁,“你负责说,负责做,负责演示。小陈他们负责记录,负责测量,负责把你的动作、手感、经验,翻译成计算机能懂的语言。这才叫‘军民融合’,这才叫‘经验数字化’——不是让你变成计算机,是让计算机学会你的本事。”
车间里安静下来。只有机床还在运转,发出低沉的、有节奏的轰鸣。那些围着看的工人们,脸上原本的迷茫和焦虑,渐渐被另一种神情取代——那是明白了自己价值的神情。
王有才放下毛巾,走回培训区。他没有再看白板上的代码,而是从工具柜里拿出自己的老伙计:一套用了二十年的刮刀。刀柄已经被手汗浸得发黑,刀头磨得只剩短短一截,但刃口在灯光下闪着凛冽的寒光。
“小陈,”他对年轻技术员说,“你不是要建数据库吗?来,今天第一课:刮研。”
他走到那台刚刚调好的数控车床前,拍了拍导轨:“这台床子的导轨,平面度是0.01毫米/米,不算差,但还不够好。要干精密活,得刮到0.005以下。”
“怎么刮?”小陈赶紧拿出笔记本。
“先看。”王有才把一块标准平板涂上红丹,在导轨上轻轻推过。取下平板,导轨表面留下星星点点的红色印记——高点。
“高点要刮掉。但怎么刮,用多大力,刮多深,这里面学问大了。”王有才蹲下身,左手按住刮刀柄,右手握住刀身,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力量从腰发,经肩,到臂,到腕,最后到指尖。刀刃接触工件时,要感觉到它‘吃’进去,但又不能‘咬’太深……”
他开始刮。刀刃与铸铁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食叶。每刮一下,他都停一会儿,用手摸刮过的表面,感受那种细微的起伏变化。
小陈在旁边,用游标卡尺改装成的简易测力计,测量王有才每次下刀的力度;用秒表记录每刮一次的时间;用数码相机——这是望城从北京借来的稀罕物——拍摄王有才的姿势、角度、动作轨迹。
“这次力大,0.8公斤,刮痕深。”“这次力小,0.5公斤,只刮掉一层红丹。”“这次角度偏了,刮痕不匀……”
数据一条条记录下来。王有才刮了二十刀,小陈记了二十组数据。
然后,王有才让开位置:“你来试试。”
小陈接过刮刀。他年轻,有力气,但第一刀下去,刀刃打滑,只在导轨上留下一条浅浅的白痕。第二刀,用力过猛,“嘎”一声,刮出一道深沟。
“停。”王有才按住他的手,“别急。先感受刀刃和工件接触的感觉。就像……就像用手指摸一块绸缎,要感觉到它的纹理。”
他握着小陈的手,带着他做了几个空动作:“腰沉下去,肩放松,腕要活。不是用蛮力,是用巧劲。来,再试。”
第三刀,“沙”——声音对了。刀刃吃进铸铁,刮下一层薄薄的、均匀的切屑。
“好!”王有才眼睛一亮,“就是这个感觉!记住它!”
小陈放下刮刀,赶紧在本子上记:“手腕角度约30度,施加压力0.6公斤,持续时间0.5秒……”他想了想,又补充,“触感描述:刀刃‘切入’而非‘撞击’工件表面,有轻微阻力感但顺畅。”
王有才看着那些文字,忽然笑了:“你写的这些,比我说的清楚。”
“因为我是学理科的嘛。”小陈也笑了,“王师傅,您看,您的手感,加上我的记录,这不就成了吗?以后新工人学刮研,可以先看您的视频,再读我的文字说明,然后对着测力计练手感——三个月就能出徒,不用三年。”
培训区里,其他几个老师傅也围了过来。车工老李、铣工老张、热处理的老刘……他们看着王有才和小陈,看着那台记录了数据的计算机,看着那些刮刀和测力计,眼神渐渐从怀疑变成好奇,从好奇变成跃跃欲试。
“老李,你那手车螺纹的绝活,要不要也录下来?”
“我那有什么绝活,就是手稳……”
“手稳就是绝活!让小陈给你装个手部动作捕捉,看看你是怎么做到进给均匀、不乱扣的。”
气氛活络起来。老工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自己的哪些“土办法”可以变成“科学数据”。谢继远站在人群外,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知道,这才是一个开始。把四十年的经验变成数据,把肌肉记忆变成可分析的曲线,把手感变成可量化的参数——这个过程,会比改造设备更难,因为它触及的是人最核心的部分:习惯、认知、自我价值。
但,这恰恰是“701”必须走的路。就像父亲谢文渊在1949年就预见的那样:建设新中国,光有热情不够,还得有科学方法;光有经验不够,还得让经验流动起来、传承下去。
他走出车间。外面,武陵山的夕阳正缓缓沉入群山。余晖把车间的铁皮屋顶染成温暖的橙色,烟囱冒出的白烟笔直上升,在金色的天空中拉出一道长长的轨迹。
远处,新安装的数控车床又启动了。这一次,它运行的不再是简单的测试程序,而是一段真正的加工代码——那是王有才口述、小陈编写的一个阀芯加工程序。机床的伺服电机发出平稳的嗡鸣,刀架精准移动,切屑如瀑布般落下。
而在培训区里,计算机屏幕上,王有才刮研时的力量曲线正在被分析、被归类、被存入一个新建的数据库。文件名是:“刮研手法数据库_V1.0_王有才”。
版本1.0。这意味着还会有2.0、3.0,会有更多老师傅的经验加入进来,会有更先进的测量设备,会有更智能的分析算法。
谢继远站在厂区的空地上,感受着身后车间传来的、新旧交织的声音:老式皮带车床的“哐当”声,数控机床的“嗡嗡”声,老师傅的讲解声,年轻技术员的键盘敲击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有些杂乱,但充满生机。
他想起望城上次离开时说的话:“爸,转型最难的不是换设备,是换脑子。但一旦脑子转过来了,路就宽了。”
现在,他看到了“换脑子”的具体模样——不是抛弃过去,是把过去最珍贵的东西,用新时代的工具保存下来、发扬光大。
夜色渐浓。车间里的灯一盏盏亮起。谢继远没有回办公室,而是走向那间亮着计算机屏幕的培训区。那里,王有才和小陈还在工作,一个在刮,一个在记,一老一少,在闷热的夏夜里,共同书写着一本新的“手艺经”。
而这本书,将不再仅仅存在于老师傅的记忆里,不再仅仅依靠口传心授。它将变成数据、变成代码、变成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传承的、属于整个“701”、属于这个时代的共同财富。
风吹过武陵山,松涛声如潮。在这永恒的潮声之上,一种新的声音正在生成——那是数据流动的声音,是经验被重新编码的声音,是一个老工厂在变革时代里,发出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